序幕
愛爾蘭,盧坎鎮
1823年
雷聲大作,閃電形成三叉戟,兩波轟隆過後,四周回復沉寂。
電光透過彩繪玻璃,照耀在抱著小耶穌的聖母瑪利亞雕像上,信仰虔誠的主教在聖器室奮筆疾書,不顧一切地寫下驚惶的思緒,偶爾停筆回頭添加更多的煤炭,保持室內的溫暖,另一聲轟隆的雷鳴突然響起,嚇了他一大跳,呆了半晌後,伸手抓了抓斑白的頭髮。
他不能走,即便妻兒翹首盼望他回家。
躲在教堂等待黎明到來應該比較安全。
他自責不該帶著妻兒來這個地方,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警告他們有惡魔爪牙在這裡橫行。即便新來乍到,對這裡的會眾瞭解不深,他也只能祈禱,萬一惡靈在深夜現身,終究會有人發現這封信,牢記信中的警告,小心留神。
大雨滂沱而下,他終於完稿,潦草地寫出最後啟示的信息,署名歐希勒辛主教後,再把紙張對摺,小心夾入聖經裡。
暴風雨瞬間停歇,寂靜籠罩。
燃燒的燭火閃閃爍爍,接著一根一根熄滅,炭火隨之熄滅之前似乎也大放光明,一眨眼間,四周一片漆黑。
他明白大限已到,它,找上門了。
主教在黑暗中摸索走向門口,小心翼翼地跨入聖堂,死命抓緊胸前的十字架項鍊。
聖堂西牆的鑲崁門在門軸上擺盪,砰的一響,噪音縈繞在走道上。
一跨進聖堂,歐希勒辛主教渾身一僵、當場怔住,木門頂不住撞擊,已橫在入口處,而裹著黑色斗篷的巨大身影就杵在那裡。
「惡魔,你進不了聖堂!這裡是神的家!」主教大吼一聲,雖然語音顫抖。
黑影相隔三十英呎,主教想要轉身逃命,雙腳卻釘在地上不動,無法從隱晦的身影移開目光。
就像暴風雨瞬間來去,閃電再次竄過天際,霹靂一響,主教腳步踉蹌地倒退一步,抬頭望向電光照耀下的龐大身影,對方似乎動了一下,一欺一進之間讓人看得眼花。
毫無警告之下,黑影已經登堂入室。
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前,伸手掐住主教的脖子,讓他雙腳離地,逐漸窒息。
歐希勒辛主教鼓起勇氣望進兇手黝黑邪惡的眼珠,感覺自己驚嚇到恍神,彷彿成了石頭,因為在眼神接觸的瞬間,如同和魔鬼面對面。
怪物微微偏著頭,隔著閃閃發光的獠牙吸氣,隨即尖叫一聲,刺耳的叫聲在廊柱間反彈,差點震破耳膜。主教一心只求速戰速決,縮短受苦時間。掐住他的手臂逐漸鼓起,感覺有某種東西在皮膚底下蠕動。
怪物一把扭斷主教的脖子,動作乾淨俐落,屍體被丟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發出落地聲。
它左右轉動脖子,直接踩踏失去生氣的遺體,腳下的骨頭應聲碎裂。它大步走向聖壇,進入旁邊的聖器室,準備守株待兔。
寂靜再次籠罩一排排靠背長椅,空氣凝重,四周悄無聲息,怪物淌著口水,滿心期待,知道就快了。
明亮耀眼的光芒從彩色玻璃窗射入教堂,徐徐地穿過入口,最終映照在失去生命氣息的遺體上。寬敞的空間大放光明,逼得怪物瞇起眼睛避開一步,以免被亮光射中。
她現身了。
看到計畫奏效,這麼快就開花結果,怪物嘶啞吼叫,異常興奮。
天使輕聲吟唱,怪物看著她引導主教的魂魄往自己靠近。她停頓半晌,輕輕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在那股能量上;白光在空中徘徊,她慢慢引導魂魄融入傾洩而下的光輝裡,舉手撥開掉在額頭的金髮,握住光芒四射的水晶寶石,放在自己頸背的位置。
她一碰觸,光線分開,第一度空間的入口就此開啟,金、銀光芒四射。她深吸一口氣後嫣然微笑,目送主教的能量穿越,最後逐漸模糊,消失在她的世界裡,進入水晶星際。
光線開始微弱,她預備跟上去時,人類軀殼上的金色十字架勾起她注意。天使漫步過去,輕輕地捧起,輕吹一口氣,閃爍的白光繞著十字架旋轉,最後被吸進金屬質地裡。現在不管誰得到這個十字架,都會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平安沁入心底。
她感傷地俯瞰主教此刻表情,溫柔地幫他闔起眼睛,謝謝他所奉獻的禮物,預備回程。
天使輕飄飄地飛過教堂長長的走道,再次摸索後頸的寶石,預備跟著跨越,還來不及命令它發光,怪物的獠牙刺穿了她白皙的肌膚,使她劇痛難忍。她錯愕地大叫一聲,開始散發光輝,試圖用光芒掩蔽讓對方看不見自己,可惜遲了一步,純種吸血鬼已把毒素注入她體內。
她四肢麻痺,寶石色澤陷入晦暗,發不出光輝,頹然無助地倒在地板上。怪物翻轉她的身體,獠牙深深刺入頸部,毒素擴散的速度導致血管腫脹;它往下移動,尖銳的爪子在她肚腹上游移、搜尋。
天使驚駭地瞪大眼睛,銳利的牙齒再度深刺,這次卻是針對腹中的嬰孩,毒液讓她痛徹心腑,立刻感受到邪惡黑暗的勢力正在改變她腹中的後裔,她白瓷般的肌膚瘀青泛紫,血跡斑斑。
怪物終於結束暴行時,揪住天使的頭髮,拖行在地板上,眼神充滿輕蔑和憎恨,最後定睛在她後頸的那顆寶石,不屑地哼了一聲,扭曲的嘴唇顫抖,口水直流。
中毒的天使難以動彈,無法把寶石藏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它出手,從指關節伸出鋸齒狀的利爪,挖出她頸背上的寶石,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守護者身上搶了過去。它對自己精心策劃的結果滿意極了,細細打量這個戰利品。
天使的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從眼角瞥見死亡天使的身影─艾瑞爾。
他突然現身,從後方欺近純種吸血鬼,猛然把它摔向教堂的柱子,力道震裂石頭。
失去光輝的寶石脫離怪物的掌控,不偏不倚落回原處。
艾瑞爾撇開頭昏眼花的吸血鬼,注意力回到安姬兒身上,他知道時間緊迫,不能拖延,一把抱起她虛弱無力的身軀,分開冰冷發紫的嘴唇,輕輕吹了一口氣。一道白光竄入她體內,安姬兒心慌意亂地眨眼睛,感覺他的能量只驅走自己血管裡的毒素,對於天使後裔血中的劇毒卻無能為力。
純種吸血鬼彈跳起身,重新站立,艾瑞爾猛然轉過身去,這時才看清楚吸血鬼眉心中間鼓起的疤痕,活生生就是魔獸任尼波的記號。
艾瑞爾揚手拋出一束強光,把惡魔阻隔在另一邊。
他轉身面對安姬兒,四眼相對,無庸她多做解釋,彼此心知肚明純種做了什麼好事。
妳必須離開,好好躲起來,我先徵詢大天使的意見,再去找妳。用不著出聲,他們以心電感應。
他一手高舉在空中托住光牆,奮力用另一隻手扶她起身,神情哀戚地將寶石放入她掌心。
安姬兒點頭以對,渾身發亮,旋即褪去光芒,隱藏形體,融入黑暗。她腳跟一轉,匆忙離開教堂。她非常清楚自己的下一步,即使意味著她永遠無法返回家園。
現在最大的希望只有艾瑞爾能夠想辦法回到她身邊。
幾個月後,一個肌膚如骨瓷般雪白的嬰兒,被人放在英格蘭東南部一對夫婦家門口。嬰兒一絲不掛,只用粗布包裹,身上僅有了一顆光芒四射的水晶寶石。
海登的電視節目終於告一段落。「好吧,法蘭西斯卡,桌子清理完了嗎?」他開口問,傾身靠著吧檯,搖晃杯底的威士忌,專注地盯著我。
「是的,下班前還需要做什麼嗎?」我拉高V字領,瞄了衣架上的外套一眼。
「沒事,妳可以回家了。」他頓了一下,轉而對著我的胸脯,微微拱起眉毛,開口問:「嗯,有人等妳嗎?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喝一杯?」
我勉強露出禮貌性的微笑,搖頭以對,逕自走向深藍色外套。可悲的是,沒人期待我回家,我一個人住,孤單無依。我的「狀況」讓我不便在任何一個地方久留、交朋友,即便真的留下,也很難跟別人親近,截至目前為止,唯一建立關係的人……至少就這輩子而言,早在幾年前就剝奪了我對人的信任,就算他不在了,傷害已然造成,背部的疤痕就是永恆的提醒。
想到那個人便不可避免地連帶勾起對「她」的回憶─陰影中的女孩,生命中另一個不解的謎,不知道該擁抱還是要滿懷恐懼。但每當危急時,那女孩好幾次神奇地出現幫我解圍,我卻不知道她是誰。
「法蘭西斯卡?」海登懊惱的聲音打斷我的沉思。
「對不起,我得走了,明天見。」拉起羽絨外套的拉鍊─這是克雷高鎮冬天必備用品,我匆匆往門口走去,雙手插進口袋,下坡穿過鄉間小道,預備回家。
馬路兩旁茂密的森林就像深色黝黑的布景,光禿禿的樹枝形狀扭曲、糾纏不清,彷彿在保護某一座被咒語困住的城堡,不容外人打擾城內沉睡的居民。在森林裡,時間裹足不前,就像在我身上找不到歲月痕跡一樣。
爬坡時我加快腳步,一股濕氣撲鼻而來,這種寧靜的小社區遠比大城市或繁榮的小鎮更容易找到空曠廢棄的房子棲身。在這裡,我就發現一處荒廢無主的舊房子,幾乎只剩屋殼,感覺一度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住在其中,依稀看見許多個寒冷的夜晚,孩子們嬉戲打鬧的笑聲充斥在屋裡,我可以想像他們在週遭的樹林裡穿梭奔跑,在蜿蜒的河流裡玩水笑鬧。
現在家具清得一乾二淨,屋況破落,到處釘著木板,但是對我來說至少有個遮風避雨的屋頂,直到找到下一個居住的地點。我被迫不斷遷移,避免逗留過久的時間,因為我的相貌始終停留在十七歲,只好利用假造的身分證件,勉強冒充二十一歲工作餬口,但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很滄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知道每夜入睡後,經常會夢到前世的生活,即使清醒的時候,偶爾也會有往日的回憶陡然浮現眼前,就像剛才。即便有某些難以言喻的本能刻印在心底,世界對我而言依舊像個謎,感覺一團混亂,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身分,也不曉得我來自哪裡。
低頭看著水泥地,我連馬路都不如,道路至少通往某一處,總會有一個目的地,我卻僅僅活著,是一副行屍走肉,完全找不到生命的目的。
我的夢境訴說過往陰暗的經歷,可是也有光明的一面,說精確一點,就是一道光,如此璀燦耀眼,似乎命令我朝它走過去,一逕催促我向前。有一個影像、一張臉,盤據著我每一天的思緒。那張臉龐英俊帥氣、笑容燦爛,感覺近在咫尺,其實只存在心裡。就我記憶所及,夢境和想像能夠追溯到的時光中,他一直在那裡,即便是現在,也彷彿有一股拉力把我往他拉過去。雖然聽起來很瘋狂,我卻隱約知道他手中握著開啟我的潘朵拉盒子的鑰匙。
我必須找到他,他的名字就在記憶深處不斷迴盪,連吹過樹梢的微風都在喃喃低語,呼喚聲從我肌膚上輕輕掠過:加百列。
當我開始想到他時,左側突然有奇怪的動靜,接著就聽見嗚咽聲,感覺像是狐狸,而且是痛苦的呻吟。
我僵在原地。
慢慢轉頭望向森林深處,漆黑中依稀有個人影,哀嚎變得更大聲,似乎是痛苦加劇。我鼓起勇氣,躡手躡腳走進被我幻想成保護城堡、童話故事中的森林,密林深處果然有人影。我逐步靠近,對方猛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怒目相向、神情嚴峻,皮膚跟白紙一樣蒼白,似乎稍碰一下就破。他看起來大約和我同齡,頂多大幾歲而已,頭髮七橫八豎亂糟糟,但五官立體完美,絲毫不受亂髮的影響。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人類。
他躺在地上縮成一團,心裡的直覺命令我立刻轉身,逃得越遠越好……但他痛苦不堪的模樣又讓我勉強克制住落荒而逃的衝動。也許保持相當的距離,他能嗅得到我的恐懼。
「你需要什麼嗎?」我開口問,他的眼睛盯住我不放。
「我得離開這裡,他們快追來了,」他呻吟地回應,聲音輕柔顫抖,聽口音應該是美國人─我猜來自於美國東岸,這裡跟他家鄉有一大段距離。
我點點頭,雖然完全不清楚他在害怕什麼,又怎麼會淪落至此。
「我不會傷害妳。」他說,但我立刻察覺他在說謊。
「我住的地方距離這裡不遠,如果我攙扶你,你能走嗎?」
他齜牙咧嘴,彷彿我的說法荒謬至極。我左右張望了一下,考量各種可能性。「留在這裡別動。」其實他別無選擇。
我跑回馬路盡頭,搜尋是否有任何車子停在酒吧附近。
最終發現一輛小貨車停在大馬路旁邊,就在角落附近,是布德克先生的車子。我拍拍牛仔褲的口袋─鑰匙還在身上。我直接走向貨車,試探駕駛座的車門,他竟然連鎖都懶得鎖。我扳動把手開門,直接坐上駕駛座,插上鑰匙啟動引擎,車子一下子就順利發動,發出巨大的噪音,讓我把車子駛離路邊。
我把車停在樹林邊緣,一躍而出,匆忙之間沒關車門,全速回到那人所在的地點,發現他現在虛弱無力地靠著樹幹,顯然已用盡身上僅餘的力氣。
「走吧。」
我猶豫了一下才將他的手臂繞過肩膀,試著扶他站起來。他上下打量著我,慾望從眼中一閃而過,讓我背脊發涼,本能地往後縮。
「妳、妳……為什麼要幫我?」起身時他說得結結巴巴。
我費力地攙扶著他走向貨車,思索片刻才回答。「不管什麼身分,人人都有需要幫忙的時候。」
他似乎有所躊躇,可能正納悶我是否知道他是吸血鬼。他當然不會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和他們有接觸;以前我就被吸血鬼利用過,傷痕累累的皮膚就是慘痛的教訓。
我扶他坐上乘客座,砰地關上車門,盡速跑回駕駛座,放開離合器換一檔,加速駛入鄉間小道。
「妳有名字吧?」他問。
「法蘭西斯卡,你沒有嗎?」
他竊笑。「當然,我叫喬納。」
「我能幫忙什麼呢?」我問,但沒有回應。
很快就回到破房子,單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他沒有餘力攻擊,讓我鬆了一大口氣,不必擔心被榨乾血液,也開始反思剛剛的決定過於草率,不自量力真的能做什麼。
熄火時引擎轟隆作響,我關掉大燈,正前方矗立的屋殼曾經是某人甜蜜的家園,若在夏季,這裡是個讓人暑氣全消的好地點,但在黑漆漆的夜裡,它不只詭異,更充滿邪惡的神祕感。
我沉默半晌、努力鎮定下來,重新衡量自己的行動,搞不好這是他的花招─神通廣大的吸血鬼怎麼會渾身乏力,不可能吧?然而,如果他真需要幫助,我無法見死不救。
「到了,我們進去吧,」我說。
「這樣的距離還不夠!」
「怎樣才夠?」我煩躁不安地反問,氣氛再度陷入沉默。他顯然是個悶葫蘆。「還要走多遠?」
「繼續開就對了!」他的語氣不容人反駁。
我不情不願再度轉動鑰匙,引擎還沒發動,就看到儀表板上的紅燈亮起,懊惱地嘆了一口氣,再次轉動鑰匙。
「妳在做什麼?」他吼叫。「開車啊!」
「沒辦法,汽油見底了,」我沒好氣地回話,懊悔自己多管閒事,他以為他是誰?竟然用這種口氣頤指氣使。
看樣子沒辦法再走得更遠了,今晚就只能先待在我的「家」。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扶進門檻,穿過客廳,讓他坐在睡袋上休息。他不停顫抖,滿頭大汗,看起來很像發高燒,我順手拉起隔熱睡墊裹住他的身體。
「等我一分鐘。」
我去廚房拿了木頭,找出火柴和點火器,就跟其它夜晚一樣要在古老壁爐裡燒木取暖,唯一不同的是屋裡第一次有另一個人分享。突然之間,即使情況如此詭異,房子裡卻多了一抹家的感覺。
爐火照明下,我終於有機會看個清楚。火光襯托出喬納的身影,他衣衫不整,深色牛仔褲和咖啡色外套有好幾處破洞,V字領口露出明顯突起的鎖骨,看得出來身強體壯,即使頭髮亂得像稻草,依舊濃密有光澤。我的目光移向他的手腕,那裡血跡斑斑,傷勢延續到兩手和指關節,看到他燒到發黑的手指頭,我忍不住皺起了眉。
「怎麼回事?」我一邊撥弄爐火,一邊詢問。
他困惑地看我一眼,答得文不對題。「妳知道我是什麼?」
「是的,我碰過你的同類,現在不像以前那麼罕見。」
他逡巡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最後跟我四目相對,似乎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思緒,同時盯著我看。我被看得忸怩不安,有些難為情,因為某種不明的原因,我伸手拉拉外套,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妳既然知道,就應該沒什麼機會到處亂說……」
「那次碰面的後果的確不好,但我撐過來了,而且不想舊事重提。」我不安地動了動身體,他沒有追問下去。
「妳有手機嗎?」他問。
「電池沒剩幾分鐘,通話速戰速決應該夠用。」我從口袋掏出隨身攜帶、廉價的諾基亞手機,「嗯,你要打給誰?」
「我有其它同伴。」他示意要手機,我遞了過去。
移動手臂對他來說似乎並不容易,顯然處於非常罕見的虛弱狀態,即使是這樣,他看起來依舊很帥氣,我忍不住暗暗欣賞起來。他的臉頰非常光滑,真希望可以摸一下……跳出這種念頭讓我非常尷尬。他的皮膚想當然沒有瑕疵,炯炯有神的眼睛射出明亮的光采,燦爛奪目,但骨子裡卻是邪惡的化身,邪惡通常以美麗的型態來遮掩,這樣比較容易腐化人心。
總之,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像大師精雕細琢之下最傑出的作品,然後吹入生氣、賦予生命,我猜這就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是喬納的英俊帥氣讓他立刻露了餡,這都要感謝以前那個吸血鬼,自己因為無知把他當朋友看待,在付出慘痛代價之後,終於明白隱藏在美麗五官底下的真面目,我很氣自己被他的外表矇騙,真相背後是殘酷無情的殺手。
喬納撥了號碼,說話速度之快讓我還來不及聽清,便已經掛斷。「我的朋友來了,很快就會抵達。」他說。
「這些朋友,都像你一樣嗎?」
「對……大部分。」他頓了一下,「謝謝妳伸出援手。」他有些勉強。
我很想諷刺地回答不客氣,沒想到他會表達謝意,只是他看我的眼神讓人毛骨悚然,不敢再多對話。
我站起身,緊張地走來走去,聽得出來他呼吸困難。撇開他的傲慢自大不論,我又開始心軟,但是話說回來,即使遇見凶悍會咬人的鬥牛犬受了傷,我也一樣會寄予同情和憐憫。
拿了瓶裝水遞給他,他哼了一聲。我竟然忘了他的傷勢,於是只能放下瓶裝水,伸手去拉睡袋。睡袋從喬納身上掉下來,我本能地拉高想蓋住他的肩膀。
他毫無預警地扣住我的手腕,傷處碰到我的皮膚,他隨即痛得皺眉。我吃驚地望著他的眼睛,他抓得很緊,我一時掙脫不開。這個吸血鬼仰起頭把我拉過去,我心跳瞬間加快,身體僵硬,恐懼至極。
該死!或許不該救他,這根本是餿主意!
他的唇湊近我的頸項,呼吸掠過皮膚掀起癢癢的感覺,我心裡七上八下就像翻觔斗,卻突然間不再害怕。他的下唇輕輕摩擦我的耳垂,震顫的浪潮剎那流竄全身,他繼續流連,呢喃地說:「我只想……說謝謝。」語氣溫柔、真心誠意─我的心噗通噗通狂跳。
他鬆開我的手腕,我沒有挪開,而是逡巡他的目光,相互凝視著,放任自己享受那種困惑又興奮、充滿矛盾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才打破眼神接觸,挪開身體。再怎麼說喬納都是吸血鬼,我不需要也不想利用他分散自己對加百列的苦求不得,有時候那感覺就像追蹤一個鬼魂、毫無指望。
我漫步走向空蕩蕩的廚房,搬來更多的木頭,幸好今天早上未雨綢繆,去酒吧上班前預先收集了柴火。
我坐在地板上,考量眼前的處境,試圖安靜幾分鐘的時間。如果是好人,我就會竭盡所能幫他,請他回報、分享對吸血鬼世界的觀察,甚至提供一些線索,幫我瞭解自己真正的身分,找到歸屬。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遊戲,但我似乎沒有其它更好的選擇。我走回客廳朝壁爐添加柴火,無言地坐著,感覺好像過了幾個小時那麼久後,他打破沉默。
「這是妳住的地方?」他揚起眉毛,拉長脖子打量這個空殼。
「目前是。」
「妳不是本地人,」他猜。「這裡不是妳家。」
「家就是落腳的地方,我沒有特定的歸宿,時間飛逝而過,人在改變,景色更換,不變的是我。」我用揶揄測試他的反應。
這樣的回答讓他歪頭思索,試著釐清我的說法。「妳的眼神……比笑容滄桑很多,可是妳跟我不同,」他思索。「呃,但也不是人類。」
「你為什麼認為我不是人類?」我反駁,語氣有點高亢,感覺被冒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不是人類。
「妳少了人類的氣味。直到妳出現在眼前,我才發現妳。」
我想了一下,就我而言,我覺得自己是人類,只是死不了─呃,至少不是傳統的形式。
「那又怎樣?以你的狀況,或許是因為鼻子受傷,才會聞不出來。」我找了個理由,暫時不想透露太多。
「妳究竟是誰?」他問得率直,不讓我模糊焦點。
我凝神思索。「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說。「噢,附帶提醒一下,我不記得有對你笑過。」
這句話把他逗樂了,我臉色赧然,跟著笑開。
「看吧,妳終究還是會喜歡我的。」
他似乎被自己這句話嗆到渾身顫抖,蠕動一下身體,似乎想要舒緩劇烈疼痛。
我坐在那裡冷靜揣摩自己的下一步。「你可以叫我茜希。」
他挑起眉毛,要我解釋一下。
「以前的朋友喊我茜希。」
「以前?」他問。
「我們很久不見,不過他們都這樣喊我,我想你也可以。」
他嘴角微彎。「這是我的榮幸。」
和平的微笑應該能夠軟化他的態度,我再度嘗試。「你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要怎樣幫助你?你似乎痛得很難受。」
他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最後咬牙說:「我的朋友會處理。」
「你的朋友?他們是誰?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似乎經過深思熟慮,他勉強解釋:「我的朋友就是同行的夥伴,來這裡的目的是要拯救另一個,呃,跟我一樣的吸血鬼。」他停頓半晌,「但計畫出了差錯,我被純血族俘虜。」他一臉懊惱,齜牙咧嘴。
他咬牙切齒氣憤的模樣嚇了我一跳,過了半晌我才回過神來。「純血族?我不懂。」
「純血族就是棲息在地球上第一代的吸血鬼,而我曾經是人類,因為被咬才轉化,或許你有不同的說法。總之我算第二代吸血鬼,負責服侍轉化我們的純血族,也可以說是他們的軍隊或成員。」他掙扎的解釋著,身體不住的發抖。
「既然要服侍純血族,你又如何得到自由?」
「吸血鬼非常邪惡,能夠釋放毒液,只要一經轉化,靈魂就淹沒在黑暗裡,被迫捨棄自由意志。不過有的時候……我們偶爾會看到光,清醒得足以想起我們原來的身分,我的同伴跟我一樣,透過別人幫助,逃離純血族的主人……我們不想繼續被奴役。」
「但你還是吸血鬼。」我說。
「是的,我們仍然需要倚賴鮮血存活,但至少有選擇性,不會任意妄為。」他停頓半晌才繼續說。「我也不想殺人,但身不由己。」
聽了這番話,我揚起眉毛,對他深表同情,卻不認為人有權利扮演上帝,決定別人的生死存留。「你被俘虜之後……他們做了什麼?」我想了解更多。
「轉化我的不是那個純血族,所以葛堤羅─艾立歐─沒有權力終結我。」看我一臉茫然,他繼續說下去。「葛堤羅就是主人或領袖,艾立歐是他的名字。」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他們把我關起來,不給……」他停住,小心挑選字詞。「食物。」
他面無表情地看我畏縮的反應。
「限制我進食的能力就是一種折磨,我不知道自己被關在黑暗裡多久,他們用純銀銬住我。」他朝手腕點點頭。「我勉強逃出來,可是渾身乏力,沒有同伴援助,我就沒有能力抵抗他們。」
「純血族能夠結束你的性命嗎?」我問。
「不,但我的葛堤羅正趕來這裡,預備親自下手。」他說。
「這是艾立歐說的嗎?」
「不,我的葛堤羅是艾莫瑞,他和我仍有心電感應,只是我們分離許久,強度已弱了很多,彼此的連結只仍然存留一定程度。」
我試著理解這些前所未知的奇聞。
「艾立歐現在應該發現我逃跑了,不用多久就會追來。」
這句話讓我心底警鈴大作─他們會找到這裡嗎?跟隨他的蹤跡追到這棟破房子?我還在思索要怎麼應付吸血鬼的埋伏時,地面突然開始振動。
我駭然失色,轉身看著喬納。
「他們應該快到了……」他的眼睛射出怒火,低聲咆哮,而我手臂上的寒毛直豎。
「怎麼辦?你的朋友呢?」我心慌意亂地檢查窗戶木板是否夠堅固。
「他們快來了,但或許會來不及。妳必須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他命令。「開車快跑,絕對不要回頭!」
現在換他試圖救我了。
「我不能把你丟在這裡,他們會殺了你,你只能坐以待斃!」
喬納有某些特質深深吸引了我,他沒有吸我的血以求保命,這對走到窮途末路的吸血鬼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無法眼睜睜讓他們毀了他,不可以!
他嗤笑。「我已經死過了。」
「你沒有回答剛才的問題,你的朋友要怎麼醫治你?」我逼問。
他不解地看我一眼。「他們會帶人來讓我吸血。」
我想了幾秒鐘,如果他從我身上取血,只要足夠恢復力氣,就可以打敗他們,爭取時間逃出這裡,我們有可能可以全身而退。如果我不肯,他的生命就到此為止,而吸血鬼們大概也不會放過我。
「吸我的血。」這次是我發號施令。
我忙著搜索背包,掏出瑞士刀,匆忙捲起外套的袖子,拿刀靠近手腕,手指不住顫抖。
「不!我不能……」他戛然停頓。
「沒關係!」即便他停不下來,我也不會因此香消玉殞,心裡的肯定讓我保持冷靜。
死亡對我的意義跟一般人不同。說實話,我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畏懼,不一樣的是我不擔心死後要面對的未知,因為我知道自己會再次甦醒。
而讓我擔驚受怕的是甦醒的部分。
只希望喬納能夠及時克制自己的慾望,把我從死神箝制的手中拉回來。
我跳到他身上用大腿錮住他兩側,用刀在距離手腕幾寸的位置劃開一道傷口,鮮血立刻湧出。他的瞳孔射出血色紅光,我大吃一驚,刀子從掌心脫落、掉在地上。
「不!」他低吟,此時遠處傳來尖銳的嚷叫。
「快吸!」
喬納拚命搖頭,憤怒的眼神冷得像冰,意味著如果他有足夠的力氣,我大概會被他一腳踢進角落裡。
我舉起手腕靠近他嘴唇上緣,按壓皮膚,讓血液逐漸滲出,滴到他嘴巴上。
雖然他極力抗拒,但幸好不用多久,對鮮血的飢渴仍占了上風,他一嚐到滋味,就張開嘴唇含住傷口。我感覺突如其來一陣刺痛,尖銳的獠牙刺穿皮膚。
他一開始慢條斯理,彷彿在品嚐美酒,轉動舌尖磨蹭肌膚,挑起一股奇特的感受,但我迅速發現他就像火柴棒觸及粗糙的表面。我直視他的眼睛,他那淡褐色的眼珠開始改變,紅色火焰熱烈燃燒其中。
他垂下眼簾,開始大口牛飲,速度又快又急。當他迷失在火焰裡,我突然領悟自己現在成了飢腸轆轆吸血鬼的食物。
不到幾分鐘,我開始頭暈,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喬納已經吸夠了、知道要放手。「喬納,停住。」我抽噎地說,意識模糊,感覺渾身乏力,兩隻腳再也支撐不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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