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要說再見
徒步環島第一天,路上有許多有趣的景觀,都不是一般觀光導遊會解說的景點,只有徒步走路,才會看見。比方,朗島部落領域半山腰,有一塊突出的岩石,達悟語稱 Jikteban(讀音 Jinikteban),意即「被切掉」。不同角度觀看,既像角鴞,又像小山豬,岩石的下方有像被巨人用刀平切過的痕跡,尋找散布附近的岩石,看看哪一塊是被切落的,好似「尋找失落的一角」般,邊走邊玩。
再往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彷彿來到侏儸紀公園,前方右邊的山形,有隻恐龍蟄伏其中。問旅人,那隻像什麼?旅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景觀,用力想像,恐龍在何方?越往前走,形狀越像,看到眼前山溝像極雙翼的背脊,翼手龍的身影乍現。再往前,連恐龍的頭形和鼻孔都清楚可見。當童心未泯,想像力被釋放,看到的世界,無限寬廣又有創意,這就是徒步才會有的樂趣。
貝殼海灘
走走停停,路過尾端岩,達悟語稱 Jipanatosan,這是朗島和東清部落的界線,也是島嶼的重要地標,狀似一對獅子,公獅母獅互相對望。但因蘭嶼島上沒有獅子,所以還是要以部落觀點為主,解說這是尾端岩,是島嶼的東北角,是洋流交會之處,常有大魚進出。過了尾端岩,就轉入海邊小徑,前往貝殼海灘,那是蘭嶼的特殊景觀,該區域的海邊被洋流帶上來一大片的貝殼沙,岸邊的海溝都是,白珊瑚和小貝殼,每一個都不一樣,讓人好想據為己有。但我總是提醒旅人,我們只是過客,「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如雲彩般的貝殼或珊瑚。」
可別以為這片美景,想看就有,有時到此,除了有點泛黃的那片沙,海溝上什麼都沒有,研判是被洋流帶走了。大自然的韻律,不是你我能明白,只要記住,大海也是有個性的,就好。
東清七號
從貝殼海灘出來,走回環島公路,繼續前行,轉個彎就到了「蘭嶼東清七號地違法開發事件」的抗爭現場。那是 2012 年,強烈颱風天秤重創蘭嶼,隔年縣府和公所想延續災後重建的腳步,在未獲得東清部落族人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將屬於「原住民保留地」的東清村七號用地,以國有公用財產之名無償撥付給水泥業者作為預拌廠用地,藉以提供合法的水泥原料。重點是島上已有兩處水泥預拌場,只是皆未合法,為何又需再一處,此舉引起部落族人不滿,引爆抗爭情緒,一發不可收拾,最後計畫被迫取消。
徒步走過此處,因事過境遷,一切復歸平靜,雲淡風輕。旅人很難想像當年族人架起看台,埋灶煮飯,站崗守護,誓死抗爭,縣府從台東調派大批保警支援,雙方對峙,劍拔弩張的激情。
萬壽農場
再往前走,就到了赫赫有名的勵德班遺址,當年專門關台灣重刑犯的監獄,從環島公路旁的舊營房到山腳下,都是昔日營區的範圍,幅員遼闊,占地廣大,轉進小路,即可進到舊營區。看到營房外牆斑駁的油漆字寫著「雄壯」「威武」「嚴肅」「剛直」等軍方標語,當過兵的旅人對此標語,耳熟能詳。
▲ 當年專門關台灣重刑犯的監獄,隨著台灣解除戒嚴已經撤離,如今已成廢墟。(圖:https://pixabay.com/)
這軍管單位,隨著台灣解除戒嚴已經撤離,如今已成廢墟,成為部落族人的車庫、倉庫或堆放廢棄物的閒置空間,任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原來的牢房早已鋼筋裸露,殘破不堪。徒步走過此地,看到路旁樹下掛著一塊板子,橫書寫著「大哥不要說再見」七個字,見證著後方這塊土地的曾經,那是蘭嶼最不願被提起的一頁滄桑。
勵德班的原名是萬壽農場,和台灣的武陵農場、清境農場、福壽山農場相同,都是軍方用來安置榮民的地方。這單位的設置,和蘭嶼指揮部有關。蘭嶼指揮部是 1952 年成立的,蘭嶼變成軍管的地方。1955 年,蘭嶼設置了職訓總隊,說穿了,其實就是關重刑犯的監獄,歸蘭指部管轄,被關在此的犯人被稱為「隊員」。1958 年,蘭嶼指揮部在蘭嶼一口氣設立了十座農場,徵收了兩百多公頃的原住民保留地,從事畜牧與農場種植。當時,蘭嶼安置的榮民多是不服管教或有案在身的頑劣分子居多。這些被安置的榮民,被稱為「場員」;兩者有別,萬壽農場最開始,只是單純收容場員的單位。
勵德班
1964 年,事情有了變化。因為 1963 年發生了高金鐘越獄事件,所以蘭指部把部分關在紅頭中興農場的隊員,分散到萬壽農場,使萬壽農場變成同時收容場員和隊員的監獄,這樣的狀況,到 1979 年退輔會將農場收回直營後才停止。但萬壽農場的噩夢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反而被改制成專收陸軍被判軍法的軍中頑劣分子的監獄,改名勵德班,成為全島唯一關重刑犯軍人的地方,這情況到 1989 年才結束。
從 1958 年到 1989 年,這塊土地從保留地變成萬壽農場,再變為勵德班,被強制剝奪占用了三十一年才歸還蘭嶼。這段歷史,對蘭嶼影響深遠,政府沒有顧慮到蘭嶼不是無人島,而是達悟族人世居之地,軍方引進犯人到島上,人數最多時曾高達上千人,甚至比達悟族人還多,對族人而言,不只原本種植水芋、果樹的土地及灌溉水源被侵占,生活中又要與不知何時會逃跑出來的犯人比鄰而居。這些有案底在身的人,還會破壞達悟人的作物、偷取他們的財物,甚至打架鬧事、姦淫女性,使得達悟族人的生活籠罩在深深的恐懼之中。
當達悟族人被當二等公民看待,敢怒不敢言時,來了一個紀守常神父,他為達悟族人的權益挺身而出,和軍警對抗,誓死捍衛達悟族人的尊嚴。紀神父曾告訴家人,他願意為蘭嶼而犧牲生命。紀守常神父的正義形象,深植人心,只可惜紀神父的英勇事蹟,如同這段歷史一樣,正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被遺忘。
新部落
勵德班現在已成廢墟,但舊營區地勢平坦,鄉公所申請經費整理,改建成運動場,作為全鄉運動比賽的競技場地,鄉運、全鄉的壘球比賽,經常在此場地舉辦。勵德班裁撤後,東清部落族人開始到營區附近整地,或建屋,或蓋民宿,房子一棟又一棟落成,族人一戶又一戶入住,蔚為風潮。勵德班,儼然成為東清部落的新社區。
沒想到這片不起眼的舊營區有這麼多的故事,敘述著蘭嶼的美麗與哀愁。看著「大哥不要說再見」的木板,旅人紛紛停下腳步,拍照存證。每次談及這段歷史,心中百感交集,為主流社會過去對蘭嶼所做的一切,深感抱歉。難怪達悟耆老會質問,為什麼政府老是把台灣不要的東西,丟到蘭嶼?每聞此言,對達悟族人內心的悲憤,總能感同身受。
本文摘自玉山社《蘭嶼徒步環島不要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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