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擊緬甸內戰現場
鬧鐘響聲在清晨五點吵醒我們。我跳下床時,清晨尚未降臨;這是我們位於緬甸西北山區那迦反抗軍總部附近,格桑羌蘭村(Kesan Chanlam)的小竹屋。我穿上野戰夾克,走到泥土地上的火爐前泡茶。對著灰燼吹氣,再丟進幾枝乾柴,放上水壺燒水。我的妻子森倫跟三個月大的女兒宜英也醒了,但清早冷意讓她們縮在床上的那迦披肩之下。
六點十五分,突然爆發一陣自動步槍射擊聲,接著兩聲迫擊砲響。我丟下爐上的茶壺,衝出屋外。就在小屋下方半公里處,煙硝混著清晨霧氣,吹過高地上的大型木十字架。數秒後自動步槍駁火聲跟著響起。緬甸政府軍朝營地發動攻擊。森倫從廚房後的小臥室衝出來。
「你得立刻離開!你太容易成為狙擊手的目標!」她大喊,「別忘了帶上叢林帽!你可能得在太陽底下逃命!」
我把相機袋甩到肩上,揹上軍用包,抓起叢林帽立刻衝出去。數百名半裸、驚慌失措的格桑羌蘭村人也揹著裝有微薄家產的甘蔗籃,逃進樹叢遠離火線。我向老師們靠過去,他們是住在對門小屋的印度那迦人。要說句話幾乎不可能,他們一直歇斯底里尖叫。
「快跑!快跑!他們在掃射!快走!緬甸人來了!」
總部的戰鬥聽來相當激烈。自動步槍掃射聲不絕於耳,迫擊砲每隔幾秒就會響起。嗆辣的咖啡色濃煙如波浪席捲村落下方綠地上的營地。我看向村後斜坡,發現多數人正穿越一處裸露山丘。我趕緊向北跟在他們後面離開現場,試圖半蹲著奔跑,隱藏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穿過小丘後,我停在一處掩護下,讓還在小屋中打包宜英尿布的森倫有時間跟上來。
「快走!快走!」印度那迦教師再次大喊,試著把我往前推。附近沒有任何那迦士兵的跡象,讓我感到憤怒苦澀。不管我們何時提出安全疑慮,反抗軍領袖總是叫我們別擔心,緊急狀況時,保證守衛會將我們帶到祕密藏身地點。此刻我趴在格桑羌蘭學校上方小丘後的濃密草叢中,旁邊村民狂奔,子彈四射。
將近一小時後,我才看到森倫趕上山坡。一名那迦女孩背上揹著宜英,身邊還有三名年輕士兵。森倫收到離開指示,但她堅持要留下來打包我們剩下的所有物,特別是宜英需要的物品。
抵達藏身掩護處時,森倫露出微笑。
「你逃命的時候看起來很有趣。若被狙擊手看到,大概會成為第一目標。」
我也忍不住笑了。
「對,我要命地蠢。就算蹲下來,我也不可能看起來像個那迦人。別管了,快離開這裡吧!」
圖說:緬甸西北村落中的那迦男孩
森倫與我、三名那迦士兵和揹著宜英的女孩逃出格桑羌蘭,直到抵達村落上方山丘的一片叢林前,背後槍聲仍舊迴響。我們發現一個良好隱蔽處,可以坐在幾塊岩石上。遠方密集砲火聲雖仍持續,至少此刻離實際戰鬥約有一公里遠,讓我們略感安心。
三名士兵都是緬甸那迦人,查看著手上槍枝。我看著他們清數子彈數量,每個人約二十到二十五發。若碰上緬甸政府軍,一點機會也沒有。
幸運地,其中一名那迦士兵會講支離破碎的緬語,在這片靠近印度邊界的偏遠西北山地相當稀有。他對坐在叢林裡一棵樹下的森倫開口。
「你們想去哪?」
我們被他的問題嚇到。
「你的長官要你帶我們去哪裡?」
他聳聳肩:「他們什麼都沒說。」
「典型的可惡。」我對著森倫罵道,感覺更加沮喪。
我們討論了情況,兩人都同意必須盡快與反抗軍軍官取得聯繫。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前往有反抗軍行政官駐守的安全村落,將訊息傳給他的領導。
「哪裡是最近的村落?」我們詢問會講緬語的士兵。
他向同袍轉達詢問。
「從這裡走上幾小時,有個叫東尼烏(Donyu)的村落。」他指向東方一處高山。
我們收拾行李,前往這個村落。揹著宜英的那迦女孩看起來嚇壞了,當她用布巾將孩子揹回背上時,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前往東尼烏的路程極度辛苦。陡峭費力爬上山區後,我們在下午兩點左右抵達村落。走進破落竹屋組成的村落時,一名當地行政官就迎上前來。令人意外地,我們曾見過面。
「你們還好嗎?我很擔心你們。」
他明顯聽到槍聲,卻所知不多。僅能提供的消息是,還有百多名緬甸援軍正在來此的路上。
「村人看到他們在數小時腳程外的叢林中。」他誇張地比手畫腳。
「我們想送個訊息給你們的領袖穆瓦哈。」我堅定地說。
他不回答,卻將我們帶進村中的一間竹屋。
「吃點東西吧,」他說,「你們一定餓了!」
圖說:從緬甸側瞭望的那迦山地群的帕特開山脈
那迦保母將宜英放在竹編地蓆上,開始準備煮飯與炸豬肉。我們突然發覺自己今天還沒吃早餐;我的茶壺應該也還在格桑羌蘭小屋的火上燒水。
一頓匆忙午餐後,行政官說男孩會帶我們到安全的祕密藏身處。離開東尼烏,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兩小時,卻發現藏身處竟是一片開闊山丘頂的罌粟田旁,以香蕉葉臨時搭出的遮蔽處。
面對我們對此地點的抗議,那迦士兵一笑置之,再三強調十分安全。由於我們對附近並不熟悉,因此除了希望政府軍不會靠近之外,也無計可施。附近山頂都可以輕易發現我們的行蹤。
我們只能聽天由命。森倫安頓寶寶時,我到罌粟田旁的森林撿拾柴火。感謝我能幹的妻子,逃難時遺留身後的僅有三支湯匙、一件籠基(longyi,一種緬式沙龍裙),以及一雙塑膠夾腳拖鞋。她甚至設法帶走一包緬甸米線,在火堆上煮成今天晚餐。
那天晚上極為寒冷,宜英哭了,我們設法用那迦披肩讓她保持溫暖。整天持續的槍聲與迫擊砲響,入夜也未曾停歇。但我們並不清楚戰鬥進展的方向。
次日,我們待在罌粟田的香蕉棚附近,盡可能不出門。仍舊沒有消息,讓我們的精神十分緊繃。也沒有信使前來,只有幾位東尼烏村民送米與食物過來。晚餐後,八點鐘我們就早早入睡。
睡了幾個鐘頭後,我醒來時聽到森倫輕聲叫我,手指架在嘴唇上。
「仔細聽。」她輕聲耳語。
我在睡墊上坐起身。竹林中,男人以彎刀砍出走道的聲音,劃破清冷深夜的寂靜。聲響穿透黑暗,還有重物拖行地面的聲音。
「援軍,」我輕聲說,「在我們下方幾百公尺的河谷。」
我們安靜地移到戶外,蹲在小屋旁,睜大眼睛試著辨識下方的動靜。什麼都看不到。但聲音如此清晰,甚至可以毫無困難地估算縱列長度。我們估計應該有超過五十人,但不足一百。他們向西移動,明顯朝著格桑羌蘭對面的山頭而去。我聽到森倫急切低語:
「得讓報信者到總部去警告他們。下面很多軍人,他們還拖著大批軍火箱。」
「天啊,宜英醒了!你可以讓她安靜下來嗎?」
嬰兒開始發出聲音,森倫低身進入屋中安撫女兒。她拿出奶嘴,一邊安撫懷中的嬰兒,再次坐在我身旁。
「你看,」她說,「緬人也許並未察覺到這裡有那迦士兵。但若聽到嬰兒哭聲,他們可能會以為我們是村民,回過頭來問叛軍下落。」她搖著膝上的嬰兒。
我們在此坐了一小時,聆聽黑暗中的聲音。當緬軍遠離一公里以上時,我們衝上那迦護衛兵所待的小屋,發現他們仍呼呼大睡,得大力搖晃才能清醒。森倫以緬語冷靜解釋剛才聽到的聲音。當她對著睡眼惺忪的士兵說話時,我發現其中一人在幾公尺外生火。我立刻衝過去,空手把火拍熄。
「你以為自己在幹麼?」
「很冷啊。」
這些士兵沒把我們說的話當回事。
「應該是風聲吧。」
「沒有風!」森倫與我同時擋回去。
「也許是猴子。」
「晚上猴子都睡了,更何況牠們也不會拿彎刀砍竹子。」
試著讓他們了解情況,純粹徒勞無功。我們回到自己的小屋。幾分鐘後,我們看到他們屋裡升起另一個更大火堆。我衝上山坡,衝進屋裡,再次空手把火拍熄。
「你們他X的瘋了嗎?」我用簡單英語怒斥。即便不懂語言,從他們臉上的羞紅明顯可見我的話確實達到效果。我們需要採取強力作為。森倫跟我簡短討論一下,給他們下了最後通牒。
「我們現在要立刻返回東尼烏。如果你們要留在這裡生火與猴子作伴,就隨便你們。」
「喔,那吃完早餐就走。」他們提議。
「那你們總部怎麼辦?緬軍會在日出前抵達那邊,我們得派人去警告他們。」森倫說。
無視他們的抱怨,我們開始收拾行李。發現我們意志堅定,他們也只好改變心意。前往東尼烏的路上,他們一直落在我們身後;我們時不時可以聽到緬甸政府軍在峽谷另一側的叢林中強迫開路的聲音。
凌晨三點抵達東尼烏時,村裡充滿了由總部撤退來此的那迦軍隊。竹屋間穿梭的軍官,手持火炬照亮各個角落。我們已經習慣那迦游擊隊疏於基本安全考量,因此也沒說什麼。我只是嘆氣。再不到幾天,就是一九八五年的聖誕節,但我們發現自己慶祝的方式,可能會跟先前計畫大不相同。
本文摘自馬可孛羅出版《 直擊緬甸內戰現場:一部穿越印度、緬北到中國的2275公里採訪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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