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火車上,想著得花好幾個星期才足夠我消化這裡發生的一切:那個警察和那個囚犯走過來,舉起被手銬連著的手越過我,要我作證囚犯是不是盯著警察看了,囚犯把手槍放到我手上,我的手指在扳機上顫抖,我還那麼確定他就要從窗戶逃跑了。
總之,我就像剛看完電影出來的兩個孩子,不停地提醒對方還記得這個嗎,還記得那個嗎。但是與兩個電影發燒友不同的是,我一點兒也不快樂。我越是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就越是怒火中燒。我真想不通,爸爸和加比那樣的人怎麼會交往這麼久。要是加比有她自己親生的孩子,要是她是個真正的母親,她絕不會對她的孩子做出這樣的事情。她能事先想到孩子遭遇這種驚嚇將會是什麼感受。
我還感到很屈辱。並不是因為她成功地策劃了這一切,而是另一種屈辱。因為我突然明白自己還是個孩子,大人們完全可以編排這樣的事情把我弄得一頭霧水。
爸爸毫無疑問也參與其中。加比導演了整齣戲,寫了劇本,但絕對是爸爸負責安排的。首先,她得說服他,說這件事辦起來很簡單。一旦他有所遲疑,她就會跟他說沒想到這麼簡單的行動也能把他那樣的人給唬住。我能確定她會用「行動」這個字眼來激勵他。爸爸開始猶豫不定,我知道他一定會猶豫。還是我更加了解他,不管怎麼說,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他會想:向一個孩子呈現如此複雜的一齣戲會不會有點誇張了。
說不定我壓根無法理解其中的幽默。加比就會笑他是個老古板,要是有諾諾四分之一的幽默感就好了。她還會裝作自說自話的樣子,稱爸爸在成為墨守成規的執法人員之前,也曾經是個聲名赫赫的狂野少年,否則他講給她聽的那些故事難不成都是道聽塗說的?這麼一來,爸爸就全無招架之力,不得不顯示出他英勇幽默、想像力豐富的一面,最起碼像他在青春時代一樣,曾帶著他的番茄盆栽走遍了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就這樣,他們倆相互攀比勇氣和創造力,全然忘記了我—這個成年禮男主角的感受。
我依然能聞到包廂裡有一股警察和囚犯留下的汗酸味。真該問問他們是如何籌劃這場表演的。也不知道他們記那大段臺詞時會不會很費勁。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服裝呢?還有那鐵球和鎖鍊?準備這樣一齣戲得花多少錢啊?而且還是只為我一人演出的戲。還有,他們的火車票當然也得花錢。說不定爸爸和加比為了不出什麼紕漏,之前就把整個包廂座位的票都給買了……這個行動可真夠麻煩的。
我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出於善意。他們只是想逗我開心。花費了這麼大的力氣,他們也真是挖空心思了。如此想來還是挺有意思的。我坐在那裡喃喃自語,直到我感覺平靜了,又重新拿起加比的那封信,正要讀就發現筆跡變了:
「像往常一樣,這主意都是加布瑞拉女士出的。」爸爸碩大而潦草的黑色筆跡映入眼簾。「當初她成功地說服了我,說你會非常喜歡這段演出,可是作為咱們的女主角,連她自己都有點吃不消了。或許這齣戲太過駭人,會把你嚇壞了?我可早就提醒過她的。你都能猜到我是怎麼告訴她的……」
爸爸像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差不多獨立,接管了祖父的祖傳餅乾舖,而人生可不是保險公司。
「沒錯!」加比又小又圓的字體歡快地跳出來。「就因為你的父親是一名以色列警察局的工作人員,連四分之一間祖傳餅乾舖都沒法留給你,只能給你留下一屁股債……(在紙上這塊地方有三滴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加比畫了個圓圈並在邊上標注:鱷魚及其祕書的眼淚。)無論如何,他有義務使你變得更堅強。恰逢你的成年禮來臨,他要幫你準備好迎接人生中的奮鬥、挑戰和危機。首先,寶貝兒子,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了,你今天並非如同預期的,是去見你敬愛的伯父撒母耳.史勒哈夫博士。我先暫時寫到這裡,留點空隙讓你獨自傷心一下。」
窗外,有個白髮蒼蒼的農夫,臉龐被陽光灼得通紅,正趕著驢車穿過一片田野,突然從火車窗口傳來一個孩子大聲的歡呼,把他的驢車驚得顛簸了一下。
「真抱歉,我親愛的倒楣孩子,我們對你太殘忍了,讓你誤以為我們是要把你送到海法,你那個傑出的教育家伯父的魔爪裡。我們用這個辦法,僅僅是為了降低你的防備,給你個驚喜,哎呀,我們使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為此誠懇地請求你原諒。」
之前發生的那一幕瞬間浮現在我眼前:虎背熊腰的爸爸站在那裡,把手指關節扳得喀喀作響。而加比則像個芭蕾舞演員一樣向我優美地鞠躬行禮,眉眼帶著笑。
前一小時內發生的巨大變故已經把我徹底搞暈了:因為海法之行加上那個殘忍的惡作劇帶來的消沉沮喪從我的體內噴湧而出。另一方面,我小小的靈魂又充滿了激動與希冀的洪流,我感覺自己就像數學習題裡那個有名的池塘,一邊進水一邊排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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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大塊文化《鋸齒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