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崎昭子經營的旅館,就在伊東信一家隔壁。這家名為「寶來館」的驛站,自昭和三十八年(一九六三年)開業以來,一直吸引著南來北往的生意人,也是農作商旅者的食宿地。昭子的父親岩崎昭二之所以在這個根濱海岸創業,正是看上這塊地的地質穩固。他曾說過,「如果有海嘯的話,可以逃到這裡來。」
因為地理特性,三陸海岸是世界知名的海嘯「常習之地」,也就是「經常遭到海嘯襲擊的地方」,百年間就有數次海嘯發生。例如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高約三十公尺的巨大海嘯就摧毀了這兩百八十公里長的海岸線,造成近三萬人死亡。根據口述記錄,當時出海三十多公里遠的漁民們並沒有注意到從船下經過的海浪,因為那時水的高度還不到四十公分;等到第二天返航,回到三陸港口的他們看見海面漂滿碎片和屍體,才知道發生海嘯。而這場海嘯,共摧毀了九千間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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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因為地理特性,三陸海岸是世界知名的海嘯「常習之地」,也就是「經常遭到海嘯襲擊的地方」,百年間就有數次海嘯發生。
這場被稱為「明治三陸地震」的災難發生後,災民對《東京日日新聞》的記者提及,早在四十年前也發生過海嘯,只是當時海波很緩,水淹到二樓也沒有造成太大傷亡,因此這次海嘯再襲,這些人都不當一回事,輕率以對的結果,就是等待救援者和溺死者多過預期。和這些人相比,缺乏海嘯經驗的人,反而因為驚慌逃難而得救。記者佐伯因此寫下評論:「雖說有沒有經驗是很重要,但絕不能把一次海嘯體驗視為絕對。」
此外,明治三陸地震發生在中日甲午戰爭後的一八九六年,正是軍人凱旋歸鄉而漁業豐收的夏季。時值端午,居民不斷以施放煙火、舉行祭典來歡慶這一切,因此,對類似「百雷」與「砲擊」那樣伴隨海嘯而來的轟然聲響,沒有意識也沒有知覺,等到海嘯抵達滿是醉意的村落時,已逃難不及。釜石市死了將近四千人,屍體都堆在石應寺前,從東京來的記者只能以「天地號泣」來形容這場災難,並承認自己缺乏描述這種地獄的能力:「世界上慘事很多,但恐怕沒有比海嘯更慘的了,就算我想為各位報告各地狀況,也不知道怎麼用文字表現。」「連大文豪都找不到方法來形容這種黯淡光景。」
三陸海岸的居民在這場大災後,終於對海嘯有所提防,許多居民往高地遷移,但也有人堅持留下,他們認為,世代靠海維生,生命都離不開這塊土地,不該拋棄先祖留下的屋產。「中小型海嘯幾十年一次,像這種奪去親人生命與財產的大海嘯幾百年才一次,不需捨棄所有。」於是,三十七年後(一九三三年),海嘯再次來襲,又是五千生命瞬間消失。
或許因為經歷過一九三三年這場「昭和三陸海嘯」,岩崎昭二對於在海邊置產、展開事業一事,態度十分謹慎。最後選擇的這塊地就是昭和三陸海嘯發生時的居民避難場所,不但地勢略高,緊鄰山坡,波岸上還有一大片松林。當年正是靠著這片松林的阻擋,傷亡才不致擴大。岩崎昭二認為,松林就跟防波堤一樣,是大自然最精美的設計。
繼承家業的岩崎昭子,也承接了父親的記憶與提醒。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這天中午,岩崎昭子的旅館正舉行主廚兒子的婚嫁宴席。就在賓客們酒興正濃之時,嘎搭嘎搭的晃動聲作響,岩崎昭子緊張地從外頭跑進旅館查看,聲響在這時轉為搭搭搭的短促音──這是她未曾聽過的搖晃聲。被嘎搭嘎搭、搭搭搭搭聲及玻璃瓶罐發出的刷刷聲包圍的她,忍不住嘆息:「這一天到了。」
岩崎昭子和鄰居伊東信一的反應不同。細心的她早察覺到這個月地震頻繁,前兩天震度甚至達到五,眼前這個地震的晃動方式也異於過往,讓她非常不安,於是下了讓客人們往後山避難的判斷。
但不是所有客人都願意聽從她的安排,有些人執意開車回家,原本往上逃的顧客也想下山尋人,場面非常混亂。「應該還來得及吧?」岩崎昭子安慰自己。但看到其他鄰居往海邊的松林跑去,企圖敲打警鐘時,她又不免緊張起來,眼見附近的河川水位越漲越高,她決定回頭下山,提醒他們快逃。
就在她往下跑的同時,看到伊東信一正和那名敲鐘的鄰居一起揮舞雙臂往上爬。她停下腳步奮力大喊:「快上來!快上來!」接著轉身準備要往上跑時,腳踝突然被不知名的力量拖住,而大夥兒喊著「快一點,快一點」的聲音也跟著她一起沒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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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對海嘯的想像,無非是經過好萊塢特效後製的狂浪,或是日本「畫狂」葛飾北齋於一九三一年完成的畫作〈神奈川衝浪裡〉那般高張揚起的巨浪。但海嘯真正的面貌和迅速漲潮的碎浪類似,就像洪水不斷湧入陸地,或是把水注滿杯子那樣,多出來的水會不斷從杯緣溢出。只是這個洪水速度極快,多數傷亡都是反應不及所致,透過當代的影像傳播技術,世人都能從新聞畫面中看到大水如浪,攪拌著各種殘骸,無情地肆虐,無情地前進。
葛飾北齋作畫之時,並無海嘯發生,即使畫作強調大自然排山倒海的氣勢,讓驚濤駭浪掀捲漁船,卻是顯示船工為了生存、對抗自然的精神而已。這正是生長在日本列島的人們,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經驗教訓,這個國家的人們對於和大自然搏鬥的宿命有相當深刻的覺悟,因此總說「一期一會」,也常道「無常」。「無常」支配著日本文明與歷史,幾乎是他們精神力量之一。
十九世紀,生於希臘、後歸化日本的小說家小泉八雲(Patrick Lafcadio Hearn)便形容日本是「無常之地」:「日本就連土地也瞬息萬變。河川會改變流向,海岸會變化輪廓;平原會抬升,火山隆起、崩塌,谷地則會因岩漿或山崩而淹沒,而湖泊或現或滅……,甚至這片地景的絕美也是虛幻無常……。只有熟悉這片地景的人才會知道,在諸島歷史中,群山的雲霧吞吐如何嘲弄實際的改變,又如何預言其他將至的變化。」
根據一位日本地震學家計算,日本列島從十五世紀以來,遭遇過兩百二十次釀成巨災的地震侵襲,這個民族明白腳下這塊土地,位在地殼最不安定的區域。既然無法控制自然,人們就想從神祕未知處找些蛛絲馬跡,像是中國人透過龜殼獸甲來占卜災禍,或是將載於經典古籍裡的動物反應當作預警;在日本,也有「野雞亂叫,地震要到」的說法,又比如一八五四年伊豆半島附近發生地震前,就有許多深海魚死在岸邊。
與天災相關的超自然現象,也在民間流傳。岩手縣田之濱黑澤家那間不時傳出玩具聲音的空房,在海嘯前會有搖晃貝殼的聲音,那就是座敷童子對大災難到來所發出的警告;甚至有人宣稱災前看到河童溯溪而過,也被視為災難前兆。
記錄下這些災難傳說的文史工作者認為:「不論是座敷童子也好、河童也好,甚至海嘯,本來就不是日常會出現的東西,但把神鬼妖怪視為日常的時代過去之後,靈異現象反而成為一種表達方式;又或者,正是因為在災難發生這種非日常的時候,平常心中潛藏的不可思議的事物,才被喚起也說不定。」
人類將無法掌控的事物和神祕現象劃上等號,將災害視為「非常」,但在科學的尺度中,地震海嘯是自然、是日常,是可以被解釋的。科學家雖不會拒絕超自然現象的可能性、也不否認動物行為,但除非能夠重複驗證,否則這些「聯想」不過都是臆測。
科學界普遍認為海嘯預測目前仍然做不到,但預警卻是可以做的。一九六○年的智利地震引起二十五公尺高的海嘯,海水越過太平洋來到一萬七千公里遠的日本,造成上百人死亡。這起災害對美國太平洋海嘯預警中心造成重大打擊,他們自信在一九四六年阿拉斯加海嘯發生後,對太平洋地區海嘯已累積足夠的研究和自信,卻沒料到太平洋兩邊的海嘯竟然會相互影響,於是和太平洋沿岸國家合作,共同建立海嘯預警系統。
一九六○年的海嘯發生時,岩崎昭子才四歲,什麼都記不得,卻常聽長輩說道:「海嘯一定會再來。」對靠海維生的祖先來說,這是代代相傳的警訊,是肌膚也能感覺得到的變化,但今天的東北子民似乎失去了那樣的敏感性,就連她自己也不例外──否則,她怎麼會在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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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對靠海維生的祖先來說,這是代代相傳的警訊,是肌膚也能感覺得到的變化,但今天的東北子民似乎失去了那樣的敏感性,就連她自己也不例外──否則,她怎麼會在海裡?
海嘯速度本就驚人,加上三陸海岸地形關係,水又聚得更快──地震發生二、三十分鐘後,海面上升四公尺,第一波海嘯也往岸上襲去;許多逃往高處的居民,以為躲過海嘯而放鬆警戒時,卻不知道海面在這十分鐘內,又迅速上升七公尺,上岸後水深積累至數十公尺,足以將身處山坡的人拉進水中──而這就是岩崎昭子落海的原因。
日後談及這段被大海吞沒的經歷時,岩崎昭子會以輕鬆的方式描述當時所見:「我看見天空明亮如泡泡,就跟在連續劇《小海女》裡演的一樣啊!」
那時她被眼前的絕美迷住,想與大家分享自己心情時,才驚覺自己正在水裡。「我已經逃到山坡上了不是嗎?」
「我就這樣子死去了嗎?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嗎?我的人生就是如此嗎?」她帶著疑惑昏迷過去,等意識再次恢復後,感覺頂上被什麼東西蓋著,直覺伸手碰觸,只見頂上的東西突然動了起來。從海面上透進來的一道光,巧巧打在岩崎昭子的臉上,她不斷嘗試往上游。但每當身體往水面移動一些,還是會被挫折擊倒,因為水面上都是海嘯帶回大海的瓦礫垃圾,這些雜物擋住了生路。折騰許久,不知該怎麼辦時,手再次往上一伸,竟然摸到了一隻手。
「老闆娘,請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這是員工的聲音。那雙手如此細柔,彷彿一折就斷,卻讓她放下心。她得救了。
雪,也落了下來。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