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果生長寄歲月,寄土地,寄自然;人亦同。
以六十種蔬果道盡歲時轉換,天地人情
焦桐越過生命低谷、重新品嚐自然真滋味經典之作
「只有蔬果才能表現季節的節奏感。」
自古以來,農民跟隨節氣,春耕夏耘,栽種不同的作物,依循風土,創造各種美食,所謂「歲時」,便是人們如何配合四季運行而行事,是人與自然和諧互動的體現。農諺:「正月蔥,二月韭,三月莧,四月蕹,五月匏,六月瓜,七月筍,八月芋,九芥藍,十芹菜,十一蒜,十二白」。購買與食用當地當季的新鮮蔬果,美味,平價,保護環境,也保護人體,令飲食配合大自然的節奏。在春雨裡採收韭菜、盛夏醃蓬萊醬(情人果)、釀葡萄酒,秋日剝柚子,用乾柚皮薰香;而隆冬吃肉,客家人總要沾一碟桔醬.......在《蔬果歲時記》裡,找到土地上最新鮮也最悠久的收穫。
〈甘蔗〉十一-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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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齡前寄養在外婆家,當時高雄市三民區還很像鄉村。舅舅有一片果園,外公種田、養豬,外婆種菜、飼養雞鴨。農村廚房裡有一個大爐灶,煮過晚餐,外婆輒用灶內餘火烤甘蔗,未削皮的甘蔗受熱,糖水緩慢滲出表皮,有些凝結,有些猶豫滴落,宛如眼淚。我曾在〈外婆〉一詩中懷念:「暗夜的爐灶有回憶的餘燼/甘蔗偎在裡面流淚/輕語如體溫」。取出熱甘蔗,咬掉蔗皮,咀嚼間流動著甜蜜,溫暖,快樂,幸福感。這種幸福感竟永遠鮮明在記憶中。
似乎不會有人覺得甘蔗不好吃。中國最早出現甘蔗的文獻是《楚辭.招魂》:「胹鱉炮羔,有拓漿些」。柘,通蔗;柘漿,甘蔗汁。連橫《臺灣通史.農業志》將臺灣甘蔗分為三類:「竹蔗:皮白而厚,肉梗汁甘,用以熬糖。紅蔗:皮紅而薄,肉脆汁甘,生食較多,並以熬糖。蠟蔗:皮微黃,幹高丈餘,莖較竹蔗大二、三倍,肉脆汁甘,僅供生食」。竹蔗又稱高貴蔗,外皮綠色,質地粗硬,不適合生吃;紅蔗即中國竹蔗,皮墨紅色,莖肉富纖維質,多汁液,清甜嫩脆。
這種經濟作物產於熱帶、亞熱帶,栽培非常普遍,全球有一百多個國家出產,以亞洲為大宗,其次是中南美。甘蔗適合栽種於土壤肥沃、陽光充足、冬夏溫差大的地方,是製造蔗糖的原料。秋天的時候,甘蔗成熟,榨汁製糖。吳德功〈竹蔗〉:
蔗圃千畦植,村農利溥長。
節多如竹秀,葉密似葭蒼。
揭揭風吹響,湛湛露釀漿。
待當秋九月,處處獻新糖。
甘蔗種植連接著殖民,奴隸,剝削。荷治時期,臺灣長官定期向東印度公司例行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一六二四年二月記載,蕭壠(Solang,即今之佳里)產甘蔗,及許多美味之鮮果;荷蘭東印度公司招募漢人來臺種甘蔗,生產蔗糖賣給日本。清道光年間詩人陳學聖〈蔗糖〉:「剝棗忙時研蔗漿,荒郊設廓遠聞香。白如玉液紅如醴,南北商通利澤長。」
日據時期,總督府政府更大規模種植甘蔗,臺灣俚語「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 反映了壓榨剝削的製糖株式會社。古巴詩人尼古拉斯.紀廉(1902~1989)長期流亡國外,以詩控訴帝國主義者剝削、壓迫黑人,直到古巴獨立才返回祖國。短詩〈甘蔗〉應是流亡時期之作:
黑人
在甘蔗園旁
美國佬
在甘蔗園上
土地
在甘蔗園下
鮮血
從我們身上流光 !
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描寫日據時代的製糖會社,「一片青青而高高的甘蔗園,動也不動;高聳著煙囟的工廠的巨體,閃閃映著白色」。這段描述連接了我的橋頭糖廠、甘蔗林印象。很多糖廠附近的人,童年時曾經追隨著五分車奔跑,從成綑疊堆的甘蔗板車上偷偷抽取來吃。那是一個多麼飢餓的年代呵,飢餓,卻不乏甜蜜。
郁永河有一首詩描寫蔗田:「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蘢蔥路欲迷。綑載都來糖蔀裡,只留蔗葉餉群犀」。甘蔗長得瘦高,蔗田茂密,走進去立刻隱沒,只聞蔗葉細碎的沙沙聲,蔗香幾乎就封鎖了個人的世界。彷彿宿命,甘蔗採收之前會先歷經整個颱風季,風災過後, 東倒西歪的甘蔗人為地重新站起來,不免就長得彎曲。芳香甜美前的磨練和摧折,彷彿隱喻。
每逢盛產的季節,飲料攤前常見甘蔗汁,或添薑汁,或加檸檬汁、桔汁調味。尤其貨車上疊滿長長的甘蔗,飄送著歡愉的甜香,堪稱臺灣街頭最甜蜜的風景。甘蔗生長過程中, 汲取的養料多貯藏在根部,故下半截較甜,東晉畫家顧愷之謂倒吃甘蔗為「漸入佳境」。
甘蔗汁好喝,可惜缺少咀嚼的快感。吃甘蔗是複雜的口腔運動,得邊啃邊吸邊嚼,只有吃過的人才能心領神會。焦妻生前嗜甘蔗,下班回家時看見攤車輒命我路邊停車,買一包帶回家。她總是坐在沙發上抱著甘蔗,悠閒嚼食;我牙齒動搖,只能望蔗流口水。從前常嘲笑她是好吃的懶妻;奇怪,如今竟覺得她嚼食甘蔗的慵懶模樣很優雅。
責任編輯:郭懿慧
本文摘自二魚文化《蔬果歲時記(4款書衣隨機出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