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革命與挑戰
從邢悅的三行詩想起
前年(二○一三年)的七月,我的郵箱裡突然擠進了一本乾淨漂亮的詩集名叫《自由句》,旁邊有一行字︱「一句話完成你的詩歌」。封面內頁有一段話:「凡是將心中感受以一句話為原則所創作的句子,即是《自由句》,它是數位時代的詩歌。要突破現代詩長期獨占詩壇的局面。」對於這樣聲勢浩大(作者一○二位,自由句約一七○○句,共計二五三頁)的一本詩集,我有點被嚇到。這真是一個解構顛覆當道的時代,胡適之先生顛覆改革了那麼古老的傳統詩,讓自由詩自由橫行了才一百年,現在「現代詩」要讓位了,「自由句」要單刀直入地打破這獨占的局面。
其實這名曰「自由句」的詩歌早就出現過,原名「一行詩」,係源自古希臘的Monostich,美國詩人John Holland的A One-Line
Poem內有一首詩就只有一個英文單字Universe,連一行詩都不能算。中國大陸陶保璽教授所著《新詩大千》把這種只有一行的詩稱作「微型詩」,認為這種詩具格言和警句性質。一九七九年十月北京《詩刊》上,雲南詩人麥芒曾有一首名為〈霧〉的微型詩是這樣寫的:「你能永遠遮住一切嗎?」這只有九個字的一行自由句曾經在《作品》、《海韻》等文學雜誌上大起爭論。
一行詩看過後,一本《當世界留下「二行詩」》詩集出現時,我也吃了一驚。這本「二行詩」詩集是老友泰雅族詩人瓦歷斯.諾幹在部落教學寫的「課堂詩」。他將詩思限縮於兩行文字,比流行的所謂「小詩」更礙手礙腳,卻承襲了古典漢詩如對聯、諺語等的美學成分,也都只有兩行,也都講求對仗,譬如〈水塔〉一詩:
蹲在雲影的下方
陪伴寂寞的水聲
又譬如〈花盆〉所寫:
我們用移植的山野
召喚久違的大自然
其實印度詩哲泰戈爾也有兩行或三行的短詩,在Fireflies(譯:《螢》)這本有二五三首短詩的集子中,「二行詩」幾占一半,譬如第四九首:
上帝等著用愛去砌成他的廟宇,
人們卻帶了石頭去。
又譬如第二一五首:
真正的目的不在於到達極限,
而在於無限的完成。
現在一整本的「三行詩」也到了我的案頭。詩的行數這樣由一到二到三的遞進實驗,其實也是一種現代詩人自我的創作挑戰和形式突圍的追求。我國古典詩中只有四行的絕句和八行的律詩,詞則隨其詞牌要求作音韻節拍的轉折而形成多行數。澳門青年詩人邢悅這本集子是向「三行詩」挑戰的旗手。他從他和父親談書法,感到簡單寫幾個字都需要游刃有餘的手與心,乃在一季之內、在勞逸之間,積極把這一百首三行詩完成,隨偉大的生活切入命運中的人和事,從而有了這「三行詩」作一百首。
對於「三行詩」這一詩種在我國浩瀚的古典詩中固屬罕見,但卻是日本受我國古典詩影響而創作發明的「俳句」原形,日本的俳句也是三行體,但它是按照「五音、七音、五音」三個長短音節,共十七音所寫的一首詩。是世界上僅次於羅馬二行體「詩銘」的小體詩。俳句傳入我國自有學生留日開始,一九一二年周作人在提倡寫小詩運動時率先把日本俳句引進,他認為俳句是「一剎那的感興」。日本俳句中國化後稱為「漢俳」,改日本俳句的多音節型,為我們單音節型的五言、七言、五言,成為一種三行式的新格律詩,有點像絕句或小令,可押韻或不押韻,由於形式嚴謹,寫者必須要有好的文字功力。香港詩人曉帆一生研究俳句,寫有五種不同風格的漢俳,像〈琴手〉一詩便是其代表作:
自從那一夜
彈響了你的心弦
我才算琴手
邢悅的這一百首三行詩並非「漢俳」的風格,也不是那種五言、七言、五言的嚴謹新格律,它是三個「自由句」的組合,自創出新意,別看只有短短的三行,有的也頗耐咀嚼:
接下來
我要傾聽誰呢
行道樹電話亭還是心
這不是我們所熟悉的
無奈嗎
不可理喻的風或愛情
誰不知道當下就是現在呢
一首詩
多少個瞬間
冬日的斜陽
你捧雪的笑靨
是我見過最美的事
哭與笑
是人生的草稿 所以呀
日子過得空白一點也不錯
這些自日常生活中所濾出的「一剎那的感興」是頗有詩的含蘊和況味的。這是一個追求創意、自出機杼的新時代,我極贊成寫詩的人要有勇氣向各種可能或不可能的方向找到詩。自文學革命推翻詩的秩序性(格律)和音樂性(韻腳)以後,不少人一直想找一個可行且為大家所認同的新形式來整頓詩的自由和浪漫,然而這似乎已不是在短時間內可能達致的事,想想古典詩的典範是花了幾千個春秋的不斷試煉,才能那麼爐火純青。我對邢悅找到一種形式的詩來開發,舉雙手贊成,只是還需有更多的鑽研和付出。
名詩人 向明
二○一五年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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