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堂課去圖書館等鐘響，隨一拾起架上故宮月刊，介紹「歲時吉慶：院藏節令文物精粹」特展。吸引目光的並非節令圖畫介紹，而是書頁上出現刻本印刷《爾雅》，字體娟秀而雋朗：「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四氣和，謂之玉燭，春為發生，夏為長嬴，秋為收成，冬為安寧，四時和為通正，謂之景風，甘雨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
這是古人對四季的觀看，描繪。春天氣青而溫陽，故謂之「青陽」，想來辨析春天之氣青而非氣清，是因為草木勃勃萌發，生氣盎然，其青嫩，青蔥，青菁，青亮之色澤，之氣味，瀰漫於天地之間，滲透於山川之上。
翻閱日曆，今日農曆三月初三，乃上巳之時。這是自《周禮春官》水邊祭神，排除邪惡不祥開始的祓禊；是王羲之「曲水流觴」寫蘭亭集序的日子。
只不過，千百年前的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讓身處紛亂世代的王羲之，樂而忘憂，盛讚「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而此刻春雨綿綿鎮日不絕，心中罣礙的是綠肥紅瘦，花落知多少。
春日負暄花漾蕩蕩，萬朵成簇，野芳發而幽香，滿城是景。新聞媒體社交平台爭相報導各地花況，描繪花季地圖，無人不道看花回。
春分之後，清明將至，就該懷抱奔向情人的熱烈腳步去賞花，以為之迷醉的嚮往崇敬心情駐足花下，傾聽花神的密旨。如白樸清麗鏡頭所捕捉的場景: 「暖日宜乘轎，春風宜試馬。恰寒食有二百處鞦韆架。對人嬌杏花，撲人飛柳花，迎人笑桃花。來往畫船邊，招颭青旗掛。」
春天如此這般讓人心猿意馬，雀躍歡騰，你很難想像有人視若無睹不動心，尤其是年輕該浪漫的時候。
那天，溫度暴漲，被寒氣勒住的花苞，驟然奔放，杜鵑花迎面招展，彷彿聽見千人演奏的馬勒第八號交響曲，磅礡，濃烈，壯闊。
進教室時，忍不住問：妳們看見杜鵑花開了嗎？
沒有。
沒有？
怎能沒有，怎可能沒看見，就在校門入口，在走向教室的小徑，在大路兩旁，它們明明開得萬紫千紅，喧鬧得鑼鼓震天，精彩得仙氣飄飄，怎會沒聞到花香襲人，沒瞥見它一路相隨的邀約。
我急切的，不可思議的，難以置信地看著台下一臉漠然的女孩。
終於有人回應知道花開，但接下來是沒當一回事地走過。
我幾乎喊了出來，你們讀過席慕蓉的詩，難道不知道身後落了一地的，是凋零的心啊！
或許這吶喊觸動了空氣，有人響起看花一束很潔淨的白色杜鵑花開。
我像撿到浮木一般，汲汲問道你停下來看花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要趕補習，反正它一直都在那裏。
我突然著急得有點憤怒，聲音不自覺地拉高，世界上沒有理所當然的永恆，沒有必然如此的存在，是有人栽下了它，天地養壯了它，它自己努力挺過風災蟲害活下來，每個環節每個時刻都可能消失啊！繼而難過地說它等了一年，就為這短暫的花開，你們怎能這樣輕易辜負！
我記得曾經景美杜鵑花繁盛濃密的時候，現在少了許多棵；我記得讀大學時，結束寒假回到宿舍時，望見一大片杜鵑花的震撼，此時它們已被埋在圖書館下。我曾經因為學生撿拾落下的杜鵑花排字，而看得癡迷，然而，眼前的學生，卻不再詩意。
多麼希望她們經歷的十多年裡，曾經因為遇見一朵花開，一棵開花的樹而流連，歡喜，愛不能捨。那麼，她們或許會明白花葉疏落，恰如歲月流逝；花海爛漫極盡風流，莫待一場大風、一陣驟雨，轉瞬凋零，轉眼成空，了無痕跡。
於是，結束課程的前十分鐘，闔上書本，走任務校園，女孩們在花前看花，拍花，跟花合照，在花前閨蜜曬默契。
有個女孩把落花做成花環送給我，是那個被盯了好幾回的她，竟然以這種意外的，驚喜的方式，把春天留給緣分。
另一個班，接續了晴日追杜鵑花的浪漫。
還有一個班錯過晴暖天清，連日驟雨寒風，再加上期中考低壓籠罩，就這麼在平行時空裡任花殘花謝。
多年後，她們是否會因為這樣的歸屬感，而感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還是因為這淡淡三月天的人間極致，而了然這樣的花開時節，這樣晴日發酵的美好既是奇蹟，也是天地大美餽贈的恩典。
雨綿綿成春霧 ，繁華之後的落花惆悵離魂，「人生能看幾清明？」
無常，常轉，色空
是花，是雨，是年華。
我們能做的，只有靜靜看花，看花苞，花瓣微微開啟，花開，花萎，然後目送它隨風而逝，憐惜地拾起落花夾在書頁，在某年某日與那時的自己，那時的花葉水月相逢。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