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時代劇《茶金》的感動原點
北埔姜阿新洋樓守門人──廖運潘的少年成長過程
如果姜阿新是一代「茶虎」,
那他的女婿廖運潘,更是土生土長、臺灣戰後一代的商業人才!
身為客家刻苦子弟,他投入岳父事業,戮力運籌,撐起茶金歲月的榮衰,
他身上銘刻著臺灣近一世紀的發展痕跡。
茶金序曲,記錄廖運潘的成長故事,造就不凡的養成之路。
看過電視劇《茶金》,除了美得令人屏息的茶廠與洋樓日常外,裡頭運籌帷幄的日光公司董事長吉桑,以及美麗聰慧的大小姐薏心,都讓人印象深刻。這部時代劇取景新竹北埔的姜阿新洋樓,記錄了臺灣第一大茶商的奮鬥歷程。然而,背後若是沒有作者廖運潘先生的筆耕,就沒有日後《茶金》這部劇成就的一切感動。
第二部【茶金序曲】.第四章〈北埔庄姜家〉
大八車
暑假過去,新學期開始後,宿舍的宿客漸多,其中包括姜阿新先生夫妻。當時我對他們的認識有限,只知道姜先生是家住竹東郡北埔庄的大地主兼製茶業者,夫人是G將的異母大姊,這段期間我也與姜先生公子姜鳴鐸初次見面。爾後偶而來借宿的人多半是姜先生的部屬,他們都是晚飯後來,但早上會與我們一起吃早餐。為此,姜先生託他叔父姜振驤先生載運一百斤白米到幸町的寓所。幸町位於現在的泰安街一帶。
接到來自北埔的明信片通知後,星期日我和G將二人拉著自備的大八車,到幸町的振驤先生家載米回來。G將瘦如乾柴,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但我們在汐止當學徒兵時多次拉大八車到臺北大隊本部領取糧秣或彈藥,因而練成強韌無比的腰力,拖行區區一百斤白米走三公里路,對我們來說是「輕可頭路」(簡單的工作),二人都勝任愉快。
大八車是日本獨有、鐵皮包大木輪的二輪人力載貨車,我們宿舍擁有此車,想必是阿姨向日本人購買的。戰後這一種貨車對我們來說是無用之物,那一次運米後再也沒使用過它,擺在玄關前走道上,徒然成為出入之阻礙。後來阿姨將大八車贈給板橋務農的弟弟。爾來五十幾載,除了在日本電影裡,我從來沒再見過這一種落伍的搬運機器。
神祕的妹妹
這一年初秋,英姊和新埔阿姨的兒子詹梅谷先生訂婚。梅谷先生是G將的胞兄,戰後從東京農業大學土木課畢業回臺,賦閒在家。英姊訂婚日並非禮拜天,所以我沒有回家招待賓客。聽說來賓有何禮棟先生夫妻、姜阿新先生夫妻等人。事後G將開玩笑說,當天的菜餚非常可口豐盛,可能觀音庄內的家禽都被吃光了。
不久後的一個黃昏,有一次宿舍內只有我和謀助桑二人,謀助桑突然若無其事地用日語對我說:「廖桑,你要不要去做姜阿新桑的養子。」我不假思索地答以日諺云:「只要有三合小糠就不該去當養子,幸虧我家有三合小糠。」我原以為謀助桑在揶揄我,所以信口開河,但看他表情正經,不像在說笑話,因此氣氛驟然變得有點尷尬。以後他不再提起,我也沒有當作一回事。
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五日是臺灣第一次過「光復節」,長官公署宣布在臺北市舉行為期三天的全省運動會,以示慶祝。各項競賽分別在臺大本部、法商學院、新公園、北一女、東門游泳池等地進行。同宿諸君興奮得不得了,一大早就出門赴各賽場看熱鬧,或聲援來自故鄉的選手,晚上回來後都興高采烈、口若懸河地談論白天的比賽,唯獨吾人默坐靜聆,與世無爭。後來他們發現我根本沒去賽場,甚至連我就讀的法商學院運動場都過門不入時,各個都以宛如看宇宙人的眼光來看我。
我不愛運動,也沒有聲援的對象,所以不去運動場,對室友們的高談闊論自然不感興趣。但有一天,他們在講鳴鐸桑的妹妹參加跳高比賽,獲得全省高中女子組第五名,喚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前一陣子謀助桑對我說的話。他口中的養子,照理說是贅婿的意思,如果沒有錯,那麼我的對象應該就是這一位跳高第五名的巾幗英雄。當時我虛歲十九,同輩的同學當中,曾文謙及之後自合庫經理退休的鄭錦洲已經結婚。我對結婚一事雖然還沒有具體想法,但已經開始有種微微的憧憬。因為如此,我希望能見鳴鐸桑的妹妹一面。那時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我忖度也許能在安叔的店找到鳴鐸桑妹妹的跳高照片。如果有人在現場攝影,那麼底片很可能會送到這間臺北最有名的榮安照相器材店(原大和照相機店,戰後改名)沖洗。
託光復節和運動會之福,安叔的店生意好得一塌糊塗。我找遍堆積如山的未裁切照片但一無所獲,眼見店內上下忙得不可開交,我只好自告奮勇幫他們把照片裁剪完畢,回到宿舍時已經將近十二時。
上海求學記
一九四七年新曆年,放年假五天。元旦上午,我在觀音接到G將寄來的明信片,說他即將啟程到上海求學,此去打算短則一年,長則兩、三年不回來,所以希望我到新埔敘別一番,語辭行間充滿悲壯感,頗有學若不成死不歸之慨。因此我「食早晝」(客語:提早吃中飯之意)後就出發南下。
在竹北轉搭新竹客運巴士時,我告訴車掌小姐要去五分埔,小姐說在街頭下車便可。然而巴士到了新埔街,下車後得再走一段路程才到街頭總站。新埔是個細而長的小鎮,長度與淡水街不相上下。我在街頭正要找人問路時,剛好詹德鎮的民中同學陳萬德走過來,我們有一面之緣,所以請他指點通往五分埔的方向。我按照陳君指示,向東走約一公里,經過霄裡大橋後,以幾棵大樹為目標向左彎進一座三合院大厝。我對這個十三年前曾遊之地已經毫無印象,所以只好憑第六感,找個看似比較有人聲息的門走進去,正好在那裡見到阿姨。
阿姨說,你姊夫和錦川上街去,很快就會回來。但他們兄弟到了晚餐時間都沒有回來,阿姨家佣人做了滿桌的佳餚,只有阿姨和我二人享用,此一作風與我母親完全相同。姊夫和G將八點多回家,他們說想不到我這麼快就來,所以在朋友家吃過飯才回來。
我對G將過去未曾提起上海求學,於今突然做出如此重大決定一事,表示驚訝和不解。G將表示,他有一位歐吉桑級的侄子詹瑞在上海居住多年,這一次他的兒子、綽號扁頭的永森要去上海投靠父親,所以他馳函取得對方同意,與扁頭一起去投靠詹瑞先生。上海是國際都市,他相信能夠找到著名的大學深造。
翌日,G將帶我到位於街頭的蔡瑞龍家。中午我們在瑞龍君家用餐,他家隔鄰麵店以粄條出名。那天吃到的粄條是我生平吃過最好吃的一碗,可惜量少,細而嫩的粄條轉瞬間就溜進腹內,總覺得意猶未盡。當時我年幼無知,老來方知那才是醍醐所在。
隔日午飯後我返回觀音,G將送我到街頭總站,臨別時緊握我手,依依之情,令人十分難過。
兩星期後,風雨交加的晚上十一時許,我聽見外面好像是G將在叫門,床邊的德鎮笑我耳朵有問題,G將在十天前已經搭船赴滬,外面一定是什麼鄉親來借宿。我出去開門,果然看到G將站在那裡,旁邊一個人掮一個大紙箱,我猜他就是扁頭詹永森。我看兩個人都無精打采,疲憊不堪。
G將以「太不像話了」做他的開場白,來說明他們上海行之遭遇。他說,上海物價幾乎每時每刻在漲,以致他行前換好本來預定足夠維持相當時間生活費的法幣,不到三天就花光,不得不搭乘原船返臺。然而船費已經漲到天價,船艙又一位難求,只好當甲板旅客(deck passenger),買一大包饅頭和一箱日本軍隊的乾麵包,在甲板上打地鋪,受盡辛酸和飢寒之苦,好不容易才回到臺灣。還好他們提早決定返臺,否則若無法趕上載他們過來的那艘船,後果將不堪設想。
我無法了解,他們去上海是投靠親戚,尤其扁頭是去尋父,那麼詹瑞先生為何讓千里迢迢過來的兒子和堂叔如此狼狽地打道回府?對此扁頭解釋,他父親患了肺癆,已自顧不暇,起居尚須依賴上海太太照顧,本來想要靠他安排學業,也成為泡影。既然對日後生活毫無期待,立即折回原路是唯一的選擇。
G將打開乾麵包的箱子,苦笑著說,這一次老遠跑到上海棄甲而歸,這箱乾麵包算是唯一的大陸禮品。乾麵包是硬如鐵的無味餅乾,可以長期保存,作為行軍或野戰口糧。戰時我們視如山珍海味,如今吃起來味如嚼蠟。筋疲力盡的兩個他鄉歸子躺在被褥上,不到一分鐘就鼻息如雷。以上就是G將上海求學記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