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的,」執達吏呷了一口濃茶後,對他們重複儀式一般的規勸:「盡快接受賠償,再找一個地方居住,重新開展生活吧。」然後,他再次向他們解釋,無論經過多少年的發展,或多少犠牲和變革,這世界的底蘊始終是一個原始森林。「謹慎一點,不要隨便撕破文明的薄皮,要是堆土機就在附近,沒有理由不盡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他苦口婆心地給他們作出忠告:「你們已經耗了太久,這樣下去,將會喪失所有益處。」
他記得,初次踏進村子,所碰到的平原,仍然是個生澀的少年,眼神就像冬日的冰椎,似乎準備洞穿所有不堪一擊的強化玻璃。他只是感到眼前的少年很是熟悉,就像久別重遇的故人,他有滿腔的話急於向他傾吐。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年少的平原具備了良好聆聽者特有的耐性,專注而沉著地看著他,像一片廣濶而貧瘠的土壤,迅速吸收了他還沒有溢出的淚水。
「幾年前,我們也是這樣,被業主從村裡攆出來,許多年來抵抗和爭取的力氣,全都消失在逐漸汙染的空氣裡。」他以同病相憐的口吻對平原說出,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在那裡安居終老的村子的名字,然後告訴他,他們離開那天,是毒烈無比的盛夏,一切都在滾燙的邊緣快要融化。執達吏在他們身後,以鐵鍊綑著原來屬於他們的大門,貼上一張告示,那就成了閒人勿進的地方。
平原靜靜地讓他吐光了所有卡在肚腹多時的話,便在藥櫃裡抓了一把山楂和桑菊送他,對執達吏來說,那是對他的扮演的一種正面的肯定。雖然,他並沒有撒謊,可是,人們一旦存有兩個或以上的身分,則無論處在哪一個身分之中,都不免是一種演出。被迫遷離村子的經驗使他輾轉踏上了成為執達吏的路途,而每次執行任務,就像重新檢視一遍陳舊的記憶,即使他認為那早已和事實相去甚遠。
幾年前,當他完成了專業調解員的課程,上司以欣慰的目光看著他說:「這年頭,只是完成份內的工作並不足夠,執達吏除了收回被拖欠之物,有時候,不得不展開游說的工作,畢竟,在這城巿裡,激烈而失去理性的人愈來愈多,而你的背景令你能遊刃有餘地,說服他們。」執達吏只能勉為其難地掀動一個禮貌的笑容。他曾經以為,在那個辦公室裡,每個人都明目張膽地暗示,但從不說破的一個想法就是:他在這裡工作多年,而且地位日漸穩固,歸根究柢,只是源於他是個過時的受害者。直至最近,他才洞悉了那個顯而易見的秘密,在這擠擁的城巿裡,人們陸續成為受害者,而在受害者和受害者之間,除了互相妒恨,就是不住往對方身上踐踏,唯有如此才能找到呼吸的餘裕。
──韓麗珠〈外來者〉(短篇小說第16期)
【目次】
黃錦樹 歸來[試閱]
韓麗珠 外來者
黃資絜 上山
張怡微 而吃菠菜是無用的了
吳金龍 認真計畫
張蔚巍 黑夜以前
楊凱麟 J——賭局 J comme Jeu
駱以軍/顏忠賢/胡淑雯/陳雪/童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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