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問題所在,他心裡積了太多垃圾沒清,直到有天爆出來──他明白它們遲早要爆炸,只是沒想到是從眼睛──他的右眼突然失明了。
醫生的診斷是深度近視外加用眼過度,導致右眼視網膜積水剝離。他必須接受手術,並在那之後復健一到兩個月。至於復健內容,醫師拿出一個甜甜圈形狀的枕頭。
「臉朝下趴在這上面,右眼對準中間的洞洞。」
「要多久?我加班通常搞很晚,之後吃完晚餐弄一弄,拚一點的話每天可以騰個半小時,夠嗎?」
「加班?你要請病假了!」醫師驚呼:「你必須隨時趴在這上面,除了吃飯洗澡上廁所,每天,每分每秒,二十四小時,看著這洞!」
痛苦俯趴一個月搞得腰痠背痛之後,醫生宣佈他的視力完全恢復,不過為不重蹈覆轍,應定期檢查,但他知道那毫無意義。他眼睛爆掉是因為世界是個垃圾場。檢查或治療,就像把受家暴的婦女包紮一番,再送她回打人的老公身邊一樣沒意義,他只能自力救濟。
由於工作不得不用電腦,在公司能做的有限,只有改用無閃屏護眼螢幕、配戴抗藍光眼鏡、工作一小時便起身走動等等。為彌補這對眼睛造成的傷害,回家後他嚴禁自己耗費眼力,不得看書看電視。他依舊無法阻止垃圾從心中湧出,無法不使用臉書或Line等與人聯繫的工具,只好改在其他方面彌補。家裡所有窗戶都用厚紙板封死,不透進任何日光,上班趕在六點前陽光微弱時出門。他看新聞說有人因激烈運動導致視網膜剝離,便禁止自己運動或大笑。到後來,他甚至不敢彎身向下。他將家裡所有擺設調整到腰部以上高度,衣櫃書櫃下層清空,垃圾桶擺桌上,插座用延長線牽至高處。換裝出門時,如何不彎身不費力穿上襪子成為最大挑戰。
到這地步,所有人都看得出情況不妙,包括他自己。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怪異想法,如同輪胎陷入山溝的汽車,光靠車主一人無力抬回路面,只能順著水溝一路歪斜奔馳,他沒有一個念頭是正面的。每天晚上他都祈求奇蹟出現,希望一早醒來忽然發覺已回歸正常,但總是落空。
他拒看精神科,不是覺得自己沒病。相反的他認為自己絕對有病,但由於對周遭一切絕望,總覺得醫生不會贊同他的看法。而若醫生無法同意就完了,他將失去任何治癒可能。他在心中無數次沙盤推演與精神科醫生的會面,思考該如何描述病情才能說服對方開藥。由於缺乏實際經驗,只能把認得的牙醫之類套進這齣戲。無論他帶入的醫師原本有多和善,結果都是對方逐漸形變成用心險惡的機歪醫,從口罩後爆出一陣大笑:
「你只是想太多,想像力豐富。你沒生病,你這肖ㄟ!」
「我要不是起肖幹嘛看這科!」然後他就在診間抓狂──他決不能讓如此場面上演。
——〈上山〉黃資絜‧短篇小說第16期
【目次】
黃錦樹 歸來[試閱]
韓麗珠 外來者
黃資絜 上山
張怡微 而吃菠菜是無用的了
吳金龍 認真計畫
張蔚巍 黑夜以前
楊凱麟 J——賭局 J comme Jeu
駱以軍/顏忠賢/胡淑雯/陳雪/童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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