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在我小時候,家是很「窮」的。房子是租的,善良的奶奶被倒會欠了很多錢,父親常常不在家,為了生活,母親在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在朋友介紹下赴日本工作;我小學畢業前,她就和我父親離婚了,之後的二十多年她長住日本,每年回來一、兩次,或是我在寒暑假時飛過去探親。
母親上班的地方是一家臺灣人開的、可以喝酒和唱卡拉OK的店,其實我沒有真正問過她工作內容,但大概像《華燈初上》裡的Rose媽媽、Sue媽媽那樣吧?(還是其實是百合?總不可能是阿季吧,喂~)
母親個頭嬌小如白冰冰,牡羊座的她個性剛烈,年輕時的一雙大眼很像金馬影后惠英紅,豪邁的歌聲宛如ØZI的媽媽葉璦菱。
她外型漂亮有女人味,豪爽的個性又不輸男人,所以異性緣一直很好。在我中學階段,同時有三、四個不同的「叔叔」在追求她,但高中畢業之前,「叔叔」就被淘汰到只剩一位,不知道他用什麼打動了母親,還是母親什麼特質吸引他,總之他們從此只為彼此轉身,他就是現在成為我繼父的歐吉桑。
▲ 資深媒體人吳小帽推出《我的日本爸爸》新書。 (圖:《帽筆生花》粉絲團)
因為語言上的隔閡,多數時間我和歐吉桑沒有什麼互動,但我很清楚並感激,在成長的路上他給予我的資助與供養:每一回去日本玩或出差,都是他和母親開車來機場接送;我去日本就像回家,白天工作、逛街,回到家裡他會準備生魚片、河豚火鍋、和牛壽喜燒……冰箱打開,永遠有最大顆的蘋果和水蜜桃。
退休後,他和母親一起搬回臺灣生活。當時他看起來還很健朗,完全看不出已快七十歲,母親差不多六十歲,我心想她大半輩子都在海外生活,晚年心情應該是想落葉歸根,而且回來還有兒子可以依靠。我清楚記得當時她說:「這世人都是歐吉桑在照顧我,來臺灣之後,你跟我一起照顧他。」我說「好」。
但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和歐吉桑沒有血緣關係,所以母親走之後那幾年,雖然我很難過、痛苦,同時又有一種如釋重負、這輩子再也不需要為別人生老病死牽掛的輕鬆,也因此才能毅然決然地去北京工作。
...
歐吉桑有糖尿病,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被診斷出此病症,是因為連續喝了幾天的汽水、果汁,血糖值高到爆表測不到,就像母親平安夜入院一樣,從基隆趕到臺北急診。我在急診室看到他時大為吃驚,因為他整個人面黃枯瘦、小了一號,頹靡的模樣很像快熄滅的蠟燭。經歷那一次危機,他戒掉菸酒,飲食變得清淡,持續回診看醫生。
他定時吃藥,每三個月回診,幸運的是,那位新陳代謝科醫師剛好會說日文,所以這些年我都自以為安心地把他丟給基隆家人照顧,讓姪子開車載他去看病,我在臺北、北京過我的生活,從來沒有陪他去過一次醫院。他確診Covid–19時,我也是火速幫他張羅隔離期間的食物跟清冠一號,隔著基隆的家門向他說:「我送東西回來給你喔!」僅此而已。
▲ 歐吉桑有糖尿病,目前定時吃藥,每三個月回診。 (圖:《帽筆生花》粉絲團)
二○二二年底,他在基隆的家因低血糖昏迷,三個月內又發生第二次。得知消息的當下,我都在重要的工作與會議中,沒有在第一時間面對他倒在地上的衝擊畫面,打一一九叫救護車的人也不是我。我是在工作空檔時,打電話問家人關於他的病情進度:醒了嗎?有意識嗎?看護來了嗎?
有空的時候就去醫院看他、買一些吃的,該付的錢我付,該買什麼我買,差不多就這樣。我知道自己在逃避,因為就算我去了醫院,還是沒辦法跟他溝通,去幹嘛呢?還有,自從母親過世之後,我極度抗拒去任何醫院探病,深怕被勾起很多已塵封、不想再浮現的畫面。
...
昏倒了兩次,就可能會有第三次,他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
該怎麼辦呢?我必須想辦法。
申請長照?服務人員客氣地跟我說,他不是本國籍,無法免費。
送他去住養老院?不可能吧,他一句中文都不會說,被欺負、虐待怎麼辦?
回日本,也就是他的國家申請安養院?哇!光想到他會有被丟包的感受,我就滿滿的罪惡感。
至於二十四小時的外籍看護,應該可行,但申請需要時間,絕對趕不及在他出院之前,還有,若他和看護兩個人住在基隆,語言不通該怎麼解決?
所以我決定把他接來臺北自己照顧。
▲ 吳小帽決定把他接來臺北自己照顧,十多年自在的單身生活,從此風雲變色。 (圖:《帽筆生花》粉絲團)
出院那天,問他需不需要輪椅?他說不用,但看他拿著拐杖走路的背影,八十三歲的他已經比六年前母親離世時蒼老、孱弱許多。
自那天起,我和我的日本爸爸,正式開啟新同居生活。那也意味,我十多年自在的單身生活,從此風雲變色。
※本文轉載自究竟出版社《我的日本爸爸》
【更多內容請上圓神出版。書是活的粉絲專頁,或圓神書活網;本文由圓神出版提供,未經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