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雄煉油廠誕生的翻譯雜誌——《拾穗》月刊
一本令白先勇和平鑫濤欽慕的雜誌
「有《現代文學》嗎?」一九六○年,一位少年翻看著書攤上的《拾穗》雜誌,漫不經心問道。攤販搖著頭說:「沒聽過。」少年的眼梢掩不住失望,道了聲「謝謝」,闔上手裡的《拾穗》雜誌,沿著重慶南路往下一攤走。
這位少年名叫白先勇,二十三歲,臺大外文系三年級學生,選在驚蟄這天創辦了《現代文學》,期盼創刊號能如平地一聲春響──聲名陡起。沒想到實地走訪重慶南路的書攤查看,攤販不是沒聽過,不然就是銷路不佳。
六十年過去,創刊時乏人問津的《現代文學》躋身學術殿堂,銷聲匿跡的反倒是當年暢銷雜誌《拾穗》──白先勇翻看的那一期封面是一幅黑白照片,左上方印著紅底白字的「拾穗」大字,頗有美國《生活》(Life)雜誌的味道,新潮而且時髦。《拾穗》每期銷售量超過一萬冊,文藝青年人手一本。一九五四年平鑫濤創辦《皇冠》雜誌,便把《拾穗》當作競爭對手,誓言「一年內打垮《拾穗》」。然而,最終打垮《拾穗》的不是《皇冠》,而是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時間洪流。
鮮有人知道,《拾穗》是臺灣戰後第一份純翻譯雜誌。《拾穗》對翻譯文學的貢獻卓越,總計翻譯三十一國的文學作品,其中不乏臺灣文壇首見的中譯。要論譯介英美現代主義文學,它走得比《現代文學》更前面,要論流通量,它的發行網比《皇冠》更廣。所提供優渥譯稿,更培育了臺灣文學之母鍾肇政、莎士比亞學者彭鏡禧等眾多文壇大家。而這本雜誌更奇妙地誕生於高雄煉油廠之中,其背後更反映了台灣的歷史發展。
▲ 1960年3月《拾穗》封面。(圖摘自:《譯氣風發的高雄煉油廠》)
右手煉油,左手煉字:《拾穗》的誕生
台灣在日治時期就有兩座煉油廠,其中高雄煉油廠的產量最高、設備最齊全,二戰時飽受美軍轟炸,幾成廢墟。因此一九四六年中國石油公司成立後,當時的總經理金開英便決定率先修復高雄煉油廠,以提供油料給中國各省。他不僅派遣手下大將來台,更將剛招考進來的應屆化工系、機械系畢業生全都往高雄送,前前後後來了七、八十人。得力於此,高雄煉油廠於隔年四月即修復完成,開工煉油,日產六千桶。
不料沒多久國共內戰大勢反轉,國民黨政府在中國節節敗退、在臺灣又發生二二八事件,高雄煉油廠內人心惶惶,加上美孚(Mobil)、德士古(Texaco)等石油公司因為原油沒賺頭而成品利潤高,所以都只肯賣成品、不肯賣原油給中油,高雄煉油廠頓時陷入無油可煉的窘境。一九四九年五月,共產黨軍隊攻佔上海,國民黨政府大勢已去,中油丟掉了中國市場,高雄煉油廠的煉務幾乎停擺。
為了讓廠內閒置人員有事可做,廠長賓果即與金開英商談創立月刊。鑑於戒嚴初期為了反共防諜,政府對於思想控制極為嚴密,導致文字賈禍屢見不鮮。金開英囑咐一切文章均以翻譯為主,以免招致文字獄,並授意由馮宗道出任主編一職。就這樣《拾穗》便於一九五○年五月創刊了。
「拾穗」之名,取自馮宗道抵台時從日僑遺物攤上買來的相簿,相簿封面印著法國畫家米勒的〈拾穗〉。「拾穗」意指在秋收後的田間拾取遺穗,「拾穗者」除了是拾取遺穗者,也是搜集消息、事實的人,正好符合創辦這份刊物的宗旨,因此便以此命名。
當時臺灣翻譯圖書相對稀少,全年出版量總計只六十八種,且大多頁數單薄。《拾穗》作為純翻譯雜誌,創刊號卻厚達八十四頁,因此上市不久就大受好評。第一刷兩千冊,不到半個月就銷售一空。為擴大讀者群,中油更鼓勵鼓勵學生經銷《拾穗》、設立讀者購書服務部,逐漸打開市場。發行量最高曾達到一萬份,而且十餘年居高不下。
▲ 賓果手繪《拾穗》創刊號封面。(圖摘自:《譯氣風發的高雄煉油廠》)
從域外拾來的穗,開啟台灣人的世界之窗
《拾穗》最初的譯者群,雖然最初以中油員工為主,但隨後便逐漸擴大到全臺知識分子。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美國為防堵共產主義擴張,恢復對國民黨政府的軍事和經濟援助,其中包括原油。隨著原油送抵,煉油廠同仁公務漸增,《拾穗》也開始對外徵求譯稿,並提供優渥稿酬。根據一九五三年的徵文啟事:五千字以下,千字二十元,篇幅長者稿酬更高;對比當時公務員一個月的薪水平均為一百至兩百元,吸引了眾多外部譯者投稿。豐厚的稿酬更滋養了眾多文壇大家,臺灣文學之母鍾肇政、臺灣劇場推手姚一葦等人都曾在《拾穗》上刊登譯作。
《拾穗》除了刊出文學名作外,更引介了許多科學新知〈美國人對氫原子彈的恐怖病〉、〈蘭式速成攝影機〉等,並出版單行本114種。同時,《拾穗》也積極回應時局。當克難養雞風靡全台灣之際,特別增設「業餘談養雞」專欄,解答養雞的技術問題。一九五八年,更連載「西德聯邦總理——阿德諾傳」,譯者還接獲阿德諾回函致謝,見證了台德國際友誼。在那個資訊閉塞的時代,可說是開啟了臺灣的世界之窗。
《拾穗》雖然曾風行一時,最終卻仍不敵虧損宣告停刊。回顧過往,《拾穗》之所以能以純翻譯刊物之姿,立足三十年而不倒,原因在於外國著作在臺灣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出版者可以自行在臺灣出版、翻譯與販售。然而,到了一九八○年代,臺灣對美國貿易出現順差,美國開始對臺灣的版權立法施壓,要求翻譯需得授權方能出版,倘若如此,將導致《拾穗》辦刊成本大幅上升。除此之外,隨著社會的變遷,《拾穗》也面臨更多外部的競爭。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報禁正式解除,民眾得以自由創辦報刊,《拾穗》面臨更多來自友刊的挑戰。同年九月,《拾穗》即宣告停刊。
《拾穗》雖隨時代潮流走入歷史,卻在文藝界與科學圈皆留下深刻的印記。下次回家時記得翻看一下家中舊書,或許你也能找到一本《拾穗》月刊呢!
▲ 拾穗譯叢《黑手黨傳奇》,即電影《教父》原著小說舊譯本。(圖摘自:《譯氣風發的高雄煉油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