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電生死簿:苦難的分布
王宏仁 /中山大學社會系
苦難,就是沿著階級、族群、區域,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死!
蘭嶼的反核運動媽媽希婻.瑪飛洑(Sinan Mavivo)曾受邀到中山大學,對社會系學生講述過去三十年來蘭嶼族人對抗核廢料惡靈的經驗。在演講中,令我感觸最深的一句話是:「為何這樣的苦難,是由蘭嶼達悟人獨自承受?」原來,我們社會所生產製造出來的苦難,是如此不平均地落在不同人的頭上。
階級,影響著你的生死!
許多人應該都看過電影《鐵達尼號》。男主角窮傑克在船上巧遇富家女蘿絲,就此展開一場跨階級的戀愛。輪船在沉沒之前,眾人搶搭救生艇逃生,老弱婦孺優先登上救生艇的電影畫面,讓我們看到人性中感人的一面。但逃難之中,也有十分不堪的畫面。蘿絲那個令人討厭的未婚夫卡爾,一直找機會想搶先登上救生艇,最後也得逞了。不過,卡爾何以搶搭得上?這只是個案或特例嗎?不是!電影畫面沒有告訴我們當時逃難的真實情況:窮人坐的傑克艙,發生災難時,存活下來的機會只有富人蘿絲艙的四成,且男女都一樣!
不要以為災難不平等的現象,只會發生在過去階級化較為嚴重的社會。相信大家都搭過飛機,而且絕大多數是搭乘經濟艙。如果仔細觀察飛機的逃生口配置圖,你會發現,一旦飛機發生事故,只要不是墜毀,頭等艙跟商務艙的乘客可分配到的逃生出口,平均而言比經濟艙多很多。從下圖我們可以算出,在頭等艙中,1 個逃生門可以分配4.5 個旅客;在商務艙,1 個逃生門分配到24 個旅客;在經濟艙,1 個逃生門則分配到46 個旅客。也就是說,如果發生災難,苦難並不是平均降臨在每個人身上。
回到反核的議題。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反核口號是:「核能災難是不分藍綠的!」確實沒錯,核電廠一旦爆炸,整個島嶼都會完蛋。但是,核廢料造成的苦難,卻是不平等地分配在不同種族、階級與空間。1970 年代,台電將核廢料掩埋在蘭嶼,就是因為達悟族在各方面的弱勢(經濟的、政治的、人口的),再加上刻意欺瞞某些事實,將核廢料強加丟棄在這座小島。但是,這件事就如東部的反核運動口號:「為何用電的都是西部,核廢料卻要丟到東部?」目前台灣的用電,有三分之二是工業用電,而石化業、鋼鐵業這些耗電大戶為何可以享受政府口中的「便宜電價」,卻不必承擔核廢料帶來的苦難?
日本的部落民與苦難
但即使是天災,也不是平均降臨在每個人身上。日本的福島是全日本最貧困的地方之一,當地居民也就是在就業無望、收入不足的情況下,同意核能電廠在該地興建、運轉。福島核災過了一年後,日本核電廠原本全面停止運轉,最後仍然在2012 年7 月,讓關西電力公司位於福井縣的大飯核電廠重新啟動運轉。理由無他,就是這個地區貧窮,需要就業跟建設。福島版的核災一旦發生,最直接的受難者就是這些窮困地區的居民,而非那些遠離核電廠且可以全球自由來去的人。
在現今的日本,社會上仍然有一群「部落民」。他們其實跟大和民族是同一族群,在封建時代可能是乞丐(被稱作「非人」),或從事一般人不願意做的工作,例如殯葬業、屠宰業、皮革業(所以被稱作「穢多」)。明治維新後,各種階級身分取消了,但是他們從事的職業、居住的地區,仍然延續下來,而這些職業和居住地所代表的階級,也跟著傳承下來。雖然現今的部落民在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與其他非部落民有何差異,但是日本社會仍清楚知道他們住在哪裡,也清楚這些居住地所象徵的意義,進而形成另類差別與歧視。例如1980 年之前大阪的製鞋業相當出名,與製鞋業相關的製革業,自然而然就是由這群部落民所支撐,並居住在特定的區域──長田區。
1994 年,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一般人都會把地震視為天災,而災難會依照機率平均分配給每個家戶,因此理論上,那些夷為平地的房舍也不分種族階級。然而實情卻是,處於日本社會最底層的部落民,房屋被摧毀的數量遠遠超過其他階級,至於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就是神戶的長田區──全日本聚集最多部落民的地方。
悲哀的是,阪神大地震期間,日本媒體雖然大量報導災情,甚至報導了在日朝鮮移民或越南移民的情況,關於部落民災區的報導卻付之闕如。即使「部落解放同盟中央總部」就位於神戶市中心的街道,也沒有任何記者前去採訪。這樣一個約150-300 萬人族群所受的苦難,就在社會的集體漠視下,無聲無息被消音了。
社會制度與結構造成的苦難,由誰承受?
2009 年8 月8 日的莫拉克颱風,帶來的水災風災使高雄甲仙的小林村落全數覆滅,整個村落就這樣淹沒在土石流當中。這樣的苦難為何是落在平埔族?大眾媒體跟官方說法都指向天然災害,乃無法避免之事。但是這些部落的原住民與山共存了數千年之久,對於自然災害也自有一套應付法則,數千年來卻很少遭遇如此不幸的災難。
相關證據指出,八八風災之所以造成如此讓人悲傷的苦難,在在與曾文水庫越域引水的工程相關。對此,官方總是習慣性地否認(甚至反咬是禍因在於居民種薑)。這種態度與台電對待蘭嶼核廢料如出一轍。核廢料是否會造成污染與傷害?台電和行政院一貫的說詞就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有關係」,但是我們可以拋給台電一個簡單的提問:「這些核廢料放在台電大樓裡面,你們願意嗎?」309 廢核大遊行中,走在台北場最前面的「核電災民大隊」金山地區居民吶喊說:你們可以理解我們的恐懼嗎?為何是這些地區、這些族群的人們,要單獨承受這樣的恐懼與苦難?
自然災難確實沒有長眼睛來區別藍綠、階級、族群、性別,但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社會制度與結構,卻引導著天災沿著這些制度結構,降落在那些最弱勢、最邊緣、最無法為自己發聲也無從抗爭的住民身上。
蘭嶼的人民,他們做了什麼錯事?什麼都沒有。但是他們卻必須打上一場似乎永遠無法勝利的戰爭!核電,這種人為的苦難,就是沿著階級、族群、區域,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死!
---本文摘自《巷仔口社會學》一書,大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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