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疫情蔓延時
不曉得疫情期間,大家心情是如何?
這波前所未見的疫情,可說在某程度上徹底改變全世界人類的生活方式,相信很多人生活與工作都受到很大的衝擊,例如公司都採居家辦公、有人則可能還在放無薪假等等。
這波疫情讓我想起十七年前的一名老同事,這名老同事其實我們已經許久沒連絡,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讓我想起過往記憶。
十七年前也就是二○○三年, 當年SARS在臺灣造成一波疫情,而且很遺憾地,這疫情奪走了很多的生命。
二○○三年某天,我如往常在急診室看診,急診室的狀態和平常相比顯得很不一樣。我當時在一間區域級的教學醫院中的急診室服務,急診室通常都是人來人往、吵雜擁擠。從我在醫學中心開始接受訓練到區域性教學醫院看診,臺灣急診室幾乎天天都是人滿為患的狀態,男女老幼都有,伴隨著許多聲音:年長的痛苦呻吟聲、孩子的哭鬧聲、家屬焦急而拉高的喊叫聲,有時候甚至還有重傷患的哀號聲等等,長期在其中的醫療人員多數都見怪不怪,專注照顧在自己當下負責的病人。
可SARS期間,多數民眾身體不舒服時,都是選擇先去藥局拿藥,自己觀察一下,病人都是非不得已才會來醫院,所以急診室變得異常冷清,只有少數病人躺在床上接受醫師的治療。那時因應疫情,在醫院工作的同仁都穿著層層防護衣、戴上髮帽,甚至連防護面罩都一應俱全,成為SARS這波疫情期間的標準防護裝備。
因為SARS疫情,甚少有人會輕易到急診室看病,這使得急診室工作比起過去減少很多,雖然如此,但急診室的大家心情上都難以鬆懈,因為沒有人知道下一秒送進來的病患會是什麼樣,可我們很確定,在這期間送進來的病人絕對不是小病、絕對不是輕症,一定是有著嚴重疾病才會在這非常時期被來醫院急診室。
▲ 愛在疫情蔓延時!醫揭17年前SARS疫情 急診室的日常與感人故事。(圖:LIFE 生活網資料圖庫)
醫護同仁們坐在急診室互相看著對方,有時候講個兩句話,沒一會兒就聽到救護車鳴笛的聲音,隨著鳴笛聲接近,我們繃緊神經,同時想著這被送來的是怎麼的病人?
看著消防兄弟從救護車上推下一名看起來年紀相當輕的少年,第一眼觀察到他呼吸急促、相當不舒服的樣子,被推進急診室時,消防弟兄用一種請託的口吻說:「醫師拜託,我將我們這名弟兄交給您!」
第一時間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句「我們這名弟兄」是什麼意思,後面才有人告訴我,這名病患是新到單位才服務幾天的一名新進消防員,甫畢業即被分配到消防局,是目前正在服役中的替代役男,主要是做緊急救護工作。
我們把他送進急救室,接上監測器、給了氧氣,當時病患正處在缺氧狀態,氧氣濃度確實不高,我們問了病史,想了解病患是什麼情況?這狀態持續多久?護理同仁為病患量測體溫,發現他正在發燒,然後送他來的學長就說:「我們懷疑他感染SARS。」
我們問:「你們怎麼會做這樣的懷疑?」
消防弟兄說:「因為前幾天他與我們一同出勤時,我們曾載送過一名呼吸急促且有發燒症狀的病患到醫院,後來我們得知這名病患被確診為SARS,所以我們懷疑這名年輕的弟兄可能被病患傳染,自己也得了SARS。」
醫護人員聽完這段病史後立即警覺,大家防護本來是做得不錯,但基於安全,我們又再重新檢視自身防護裝備是否有漏洞。
再來,我們也開始了幾個動作,先是電話通報勤務指揮中心,告知我們醫院可能有一名SARS的確診個案,可以的話請先別將病患送到我們醫院,最後,將目前還在急診室診治急救的病患都盡快清空。
因為還不確定是否為確診個案,但從病史來看我們對病患確實是持高度懷疑,然後我們快速叫了移動式X光片到急診室,幫這名年輕的弟兄照X光。
結果出來,醫護同仁的壓力更大,因為這名年輕的弟兄,真如送他前來急診室的學長所說的,病患是兩側浸潤性的肺炎,加上依他的年紀這絕非典型的肺炎,一般我們講的非典型肺炎,就是現在這年輕弟兄照出的X光片所顯現出來的變化。
綜合病患的年紀、職業與接觸史到他臨床的表現,以及後來X光片的變化,我們幾乎能斷定他就是一名SARS確診的個案。
期間病患呼吸急促,一直反映自己很不舒服,幾經考量後還是幫他插管。要知道清醒著插管,病患本身會相當不舒服,所以我們給他施予一些麻醉,讓他被短暫麻醉可以先睡著。
這時我們加速清空急診室的動作越來越大,幾乎讓所有病患離開急診室,或者轉到其他醫院,最後急診室病人就只剩下這名年輕的消防弟兄。這時我們在急診室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走?
十七年前臺灣並沒有很多的負壓隔離病房,當然那時我們急診室空調不是獨立空調,這是因為沒有人想得到會出現這樣危害人體健康的病毒,這病毒傳染途徑並不限於飛沫傳染,甚至還有空氣傳染的可能性。因此這時第一步我們先關掉急診室空調,避免急診室這名病患呼出的空氣甚至飛沫,透過醫院中央空調漂移到醫院其他空間,去感染到其他病人。
清空急診室—平常可能塞得下三、四十名病患的空間,關了空調,接著我們醫護人員開始尋找可以收治SARS病患的醫院,這要透過勤務指揮中心詢問有無還有負壓隔離病房的醫院,但很可惜,詢問當下並無可以收治該病患的單位,於是我們將急診室作為沒有空調的臨時加護病房,醫護人員就在裡面單獨照顧他。
相信大家都看過急診室的門,基於照顧病患隱私,所以急救室都是做不透明的設計,那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但加護病房為了方便照顧病人,玻璃上都會開一個小門,方便照顧醫護人員去在經過時可以隨時觀測病患狀況。可急診室沒有這樣的設計,那要怎麼辦?於是,我們就要有一組人隨時在病患身邊為他做不間斷的監測,或是臨時需要的醫療處置,例如抽痰、血壓監測、藥物給予等等,這時急診室有幾名護理師心中其實相當恐慌,但職責所在,還是要輪流進去,跟病患一起在沒有空調且封閉的空間中單獨相處。
接著我們排定每兩小時一班進去照護病患,為何定兩小時?因為身上裝備升級到最高防護措施時,要在沒有空調的空間中去照顧病患是非常辛苦。身上裝備會讓穿戴者在三十分鐘內全身都濕透;一小時後你所戴的N95口罩就會讓你呼吸困難。
兩小時到了,第一名護理師出來,換第二名護理師進去,可以看到第一名護理師彷彿是卸下心中千斤重擔般,但接著進去的第二名護理師的神情則相當緊張嚴肅,像是要走赴戰場般。又兩個小時過去,輪到第三名護理師時,見她神情滿是緊張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以很明顯感受到她似乎是有難言之隱,使得她不方便進去照護病人,猶豫一陣子,這名護理師才小聲地說她已經懷孕。
傳統習俗中,懷孕早期是不能透露消息,認為這可能不利於後面媽媽與寶寶的命運,所以護理師才在這時說出懷孕消息。
然而輪班的護理師本來人數就很精簡只有三名,這名護理師懷孕,其他兩名護理師也才剛結束辛苦的照顧工作,一時間大家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調配。這時第三名的護理師也在身體狀況與職責中掙扎,正當她要穿上裝備要進去照顧病人時,第一進去的護理師戴起口罩,一手搭在第三名護理師肩上說:「我去。」
可以看到的是第一個進去的護理師神色肅穆緊張,因為那時沒有人知道這新型病毒危害人體的程度多大,未知的恐懼是很嚇人的,被幫忙的第三名護理師自然是無比的感激,或許還存有虧欠吧。
站出來幫忙的護理師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基於對同事的愛,還是另有其他複雜交錯的情緒,只見這名護理師再次進到急救室中,開始再一輪的兩小時照顧工作。
時間從未這樣漫長過,一段時間過去後,終於我們也得到一些資源,可以將病患轉到能夠好好照顧他的醫院。
幾個小時過去,一天的輪班下來終於結束,照護的醫療人員幾乎都是全身溼透,心情五味雜陳。
這時我們發現這名替代役男的母親也因發燒來掛急診,因為她的母親被通知如果有症狀要馬上去看醫師。他的母親後來是被收治在醫院的(一般)隔離病房;過了一天我們負責掛號的同仁也有發燒症狀。
當時所有醫療同仁猶如驚弓之鳥,一點風吹草動都讓人很感驚嚇,所幸,不論是替代役男母親還是負責掛號的同人,經過檢查證實並沒有感染SARS,但這名新加入救護班工作的年輕弟兄,最終還是因確診SARS不幸身亡。
在很多的歷史事件中,我們從經驗學到防疫工作很困難,尤其是十七年前的SARS為我們臺灣醫界上了非常重要且珍貴的一課,當我們用過去寶貴經驗來照顧今天的疫情,希望臺灣的疫情可以平安度過。
本文摘自東販出版《急診的生命練習曲:暖醫賈蔚從說話到聽話的白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