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以外的棉花,真的就沒沾上血汗嗎?本事出版《絲線上的文明》深度全面剖析瑞典服裝品牌H&M宣布因人權疑慮,停止採購新疆棉花,此舉引發中國網友抵制。抵制風波火速蔓延至各個與「良好棉花發展協會」(Better Cotton Iniciative,簡稱BCI)合作的服裝品牌。但,除了新疆以外的棉花,我們就真的能安心嗎?
美國棉花產量是世界第三大,僅次於印度、中國,2016年至2017年的產量為370萬公噸。然而強制勞役仍然存在,並以美國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為遮羞布。
修正案明文禁止奴隸制度與非自願勞役,「但因犯罪而被判強迫勞役者,不在此限。」美國目前有兩百萬人受監禁服刑,這些人提供了大量、廉價且種族失衡的勞動力。
少年國王的超展開
腦中浮現一個想法,而且僅此無他。我們眼前橫著一扇封印之門,一旦開啟,我們將跨越漫長的世紀,與三千年前君臨天下的國王共處一室。
──霍華德.卡特(Howard Carter)
《圖坦卡門之墓(一)》(The Tomb of Tut-Ankh-Amen I),1923
時間是1992 年11 月4 日,地點是埃及,當霍華德.卡特發現通往帝王谷壤土的下行階梯,他的興奮、寬慰與希望想必強烈到近乎痛苦。這位時年四十八歲的英國考古學家,二十年來渴望著有個像樣的發現,卻一無所獲。他的金主卡納芬伯爵(Lord Carnarvon),因為長久的等待而深感不耐,在那一年稍早已經通知卡特,本季將是他最後一次提供金援—對於一個從小著迷於埃及學魅力的人來說,這份失望毋寧是苦澀的。難怪當卡特一發現那些階梯,立刻發了一封電報給卡納芬,要求他立刻趕到埃及:卡特相信自己剛剛發現了通往地下王陵的祕密階梯。三週之後,11 月26 日星期天,這兩個人站在那道階梯的盡頭,面對著一處入口,卡特在大門左上角鑽了一個洞,並將蠟燭從縫隙中探入。隨著燭火閃爍,密閉而過熱的空氣咻地竄出墳墓。「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卡納芬問。「有。」卡特望著金色燭光照進墓室深處閃爍著,這麼回答:「美妙至極的東西。」
這樣的挖掘工作耗時費神。從早期王朝時期(自西元前3100 年)開始,古埃及人就為他們的祭司與統治者建造墳墓,以防止墓主屍身與其財物被盜挖。這些墳墓布滿假門和暗道,並用磚頭、石塊封死的入口。早期西方人破壞強取的挖掘方式,已經被較為專業化的考察取代。到了1920年代,探勘新墳時必須採取有系統的行動,逐間墓室依次探勘,每一樣物件都經過拍照、標識、分類、記錄,最後才能清空,然後進入下一間墓室。圖坦卡門之墓的處理則特別困難,它在古代曾經遭到局部劫掠,重新封墳的時候,陪葬物件被倉促塞回箱盒與棺木裡,亂七八糟且毫無條理。
最初負責埋葬少年國王的那些人似乎也是臨危受命,手忙腳亂,對於墓穴裝飾與墓葬品的安排不夠用心,以死者的身分地位來說顯然不恰當。少年國王死時年僅十八歲,也許他們措手不及,原本以為會有更多時間準備。
在卡特的燭光照進被鑿破的墓室入口的三年後,他的團隊終於可以開始處理層層纏縛在圖坦卡門身上的亞麻布片。1925 年10 月28 日,最裡層的棺材蓋被掀開,露出「少年國王被纏得整齊利索的木乃伊屍身,臉上戴著一付黃金面具,表情悲傷卻寧靜」。全部的拆解工作歷時整整八天,從11 月11 日早上9 點45 分到11 月19 日,17 日休息一天。「外層的纏縛物,」他後來寫道:「主要是一大片亞麻布,由三片長幅與四片橫幅布條固定位置,布條材質皆相同。」這只是十六層亞麻布中的第一層,經過幾千年的時間,有些已經殘破不堪,顏色與質感都像是煤灰。
卡特鉅細靡遺地記錄了他所看見的繃帶與織品。比如說,他在筆記上寫著,兩邊腳側的繃帶都有磨損,可能是在緩慢運往陵墓的過程中,屍體在棺材裡磨擦所致。他同時也提到,為了讓完成的木乃伊近似人形,這需要「極大的心力」,過程中使用「非常精緻、質地像綿紗似的」亞麻布,卡特哀嘆著它們的脆弱,憑添研究工作的困難。
儘管這麼勞心勞力,卡特的態度卻相當明確,他最多只把這些在圖坦卡門墓穴裡發現的織品當成一盤不起眼的配菜。當主棺首度開啟,卡特寫著映入眼簾的景象竟讓他「有點失望」,因為棺木裡的東西「覆蓋著細緻的亞麻屍衣」。稍早的挖掘工作中,他撬開了一具棺木,裡面裝滿了他以為是紙莎草卷的物件,後來證明也是亞麻布。(「這自然令人失望……」,他寫道。)最糟的情況下,這些亞麻布被視為阻礙,被人撂到一旁,隨手棄置宛如沾染灰塵的蛛網。有一片原本是濃棕色,也可能是紅色的大幅棺罩,上頭綴滿金屬小雛菊,在埃及當局與考古學家發生爭執的期間,因為材質之故,它被不當一回事地纏捲起來並扔到外面,最終難逃碎裂的命運。那些煞費苦心安排,裹著屍體的屍衣、襯墊與繃帶,很可能在拆解的過程中毀損殆盡;裹在外層的繃帶則敷以融化的石蠟,使其「凝固定著,拆解時才能維持較大片面積」。
對卡特,以及他的許多前人後輩來說,散落在各層織品之間的小飾物、護身符,以及織品下方以異國油膏防腐的屍體,都比纏縛的布料本身重要許多。實屬不幸啊,因為古埃及人應該會厭惡這種觀念。對他們來說,亞麻布具有能量飽滿,甚至富於魔力的意義—讓木乃伊變得神聖的,正是亞麻布。
藍色細線
亞麻從生生不息的土地中長出,並且孕育可食用的果實,這證明了衣物同時具備廉價與潔淨的特質;四季皆宜。這麼說吧,亞麻是最不可能長蝨子的料子。
—普魯塔克(Plutarch,約西元45 年至120 年) ,
《伊西絲與奧西里斯》(Isis and Osiris)
埃及乾旱的氣候與土壤條件,特別適合保存人們在此生活的各種證據,甚至包括當時的織品。對於其他地方來說,織品遺跡能保存幾百年就算幸運了,但是,埃及的相關紀錄卻一路上溯至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有些甚至染過色—兩件紅色屍衣裹住圖坦卡門之墓的內層人形棺木—其他幾件則被漂成奶油白色。質地與重量各有不同。1940 年代,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檢驗的一件樣本,品質特別精良,每平方英吋的紗支密度為200×100;另一件在海諾斐(Hatnofer)墓穴中發現的織品寬約1.6 公尺,長約5 公尺,因為質地非常細緻,重量僅140 公克;海諾斐是埃及第十八王朝的一位貴婦。有些樣本出土自其他著名墓穴,質地則較為粗糙。存留下來的織品遺跡大多被發現於墓穴之中,所以,我們對屍衣、繃帶與華美袍服的了解,遠勝於家常亞麻織品。
此外,比起內陸,三角洲區域的氣候較不利於保存考古學證據。另一個限制是,我們對當時栽種亞麻與製作亞麻布的許多方法一無所知。不過,現有的微量證據卻令人感到興奮。正如同對織品遺跡的理解,我們對亞麻栽種與亞麻布製作的知識,都是從出土器物中探究,像是紡錘與紡輪、微型塑像,以及墓室牆壁上繪製的敘事性場景。順帶一提,有一個樣本讓我們得以知道,古埃及亞麻田花開時節是什顏色,古王國時期(西元前2649 年至2150 年)的畫家以藍色細線勾勒出花兒盛開的田野。
儘管現存證據微乎其微,不過,塞易斯(Sais)曾經是一座重要的城市,尼羅河在此穿越寬闊的三角洲進入地中海。希羅多德(Herodotus)曾經提及這座城市每年的某一天晚上所舉辦的節慶,居民們群聚在自家門外,提著一款看起來像茶碟的特殊燈具,燈芯漂浮在油、鹽混製的燃料中,可以燃燒整晚直到隔天的黎明。這座城市同時也是涅伊特教派的重要據點,涅伊特是好戰的創世女神,她頭頂紅色王冠,生下象徵豐饒、繁殖與尼羅河本身的鱷魚神索貝克(Sobek)。塞易斯位於三角洲地帶,因此氣候較潮濕,這個特點也讓它成為全埃及最精良的亞麻布產地。
流經這個地區的尼羅河,以它獨有的節奏向亞麻作物發號施令。十月或十一月,洪水已退,河水乖乖地待在河裡,種子播入洪水退去後所留下的肥沃土壤。如果想要做出精良紗線,在三月,亞麻莖長到一公尺左右,正值青嫩時就要連根拔起。亞麻是織品所需的上好纖維,用途卻不只是製作亞麻布而已,它的種子同時也是栽植重點。亞麻子可以烹煮、烘烤或壓榨取油。總之,農人必須辛勤工作才能得到這些獎賞。亞麻不好種,挺挑剔的:它的根很嬌貴,種植前必須徹底耕地,而且它耗竭土壤的速度又快,所以田地需要經常休息。如果收成目標是亞麻子,播種的間距就得寬鬆些;重點若放在亞麻紗,播種的間距就得緊密些,好讓作物長高一點,韌皮纖維長一點。傳統非機械化的亞麻耕作,在將作物拔起後,會把亞麻莖置放在田裡幾天任其乾燥,然後進行梳麻—擊打、梳理或甩晃以去除種子頭。接下來是漚麻程序,也就是將亞麻莖堅硬的外層浸水泡爛,取出內層韌皮纖維,然後靜置一段時間使其乾燥。接著是打麻,除去韌皮;最後則是梳理纖維,去除殘存的木質性雜質。雖然無法確定這些工序在古埃及時代是如何執行,但合理推想應該是依照這樣的順序。根據墓穴繪畫場景顯示,我們得知在埃及第十八王朝(約西元前1550 年至1292 年)時,人們曾使用梳麻板。今日取得纖維的直徑在15 至30 微米之間;古埃及的纖維直徑小到只有15 微米。不知怎麼地,埃及人所使用的方法讓他們分離韌皮纖維程度之徹底,直追現代最先進的機器。
埃及的衛星影像看起來像是一塊四邊粗糙的方形布料,尼羅河像是一截醜陋的黑色斷枝貫穿而過,南端是一方墨黑的裂口,北端是一大塊破口似的翠綠色三角洲。事實上,這條河與其流域,跟這個國家及人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一首寫於西元前2100 年的尼羅河讚美詩中,不知名的作者這麼說:「你是大地壯麗宏偉的飾品。」四千年之後,對該國政治精英極盡嘲諷能事的高人氣詩人尼格姆(Ahmed Fouad Negm)哀嘆:「尼羅河遙想當年/索愛若渴。」
麥克卓爾(Meketre)是中王朝時期兩任法老重臣,約下葬於西元前1981 年至1975 年之間。他的墳墓建造在河岸邊,跟多數埃及歷史遺址與現代城市一樣。這座遺址如今隸屬於底比斯(Theban)及其墓地遺跡的一部分,面對著橫跨兩岸的路克索城(Luxor)。自1920 年出土以來,這座墳墓屢遭劫掠。無論如何,有一間墓室保存完整。墳墓建造者非常聰明地將它隱藏在通往主要墓室的走道底下,恰好是盜賊不會停留細看的地方。室內有二十四座木雕模型,顯示有許多人忙著製作麥克卓爾死後可能會派上用場的物品:麵包、啤酒,當然還有亞麻布。
麥克卓爾的模型展示了女人堆放亮金色的亞麻纖維,然後捲放在大腿與手之間稍加搓撚,把它們變成較長的粗紗線。這個將纖維接合的過程,是觸感非常密集的工序:紡紗者的手與大腿不斷地與亞麻纖維產生摩擦,使得局部皮膚變得粗硬,卻也因為這樣而讓動作較不費力。把每根纖維兩端弄濕,讓內部纖維素發生類似黏膠的作用,有助於接合。粗紗線可以捲成球狀以避免糾纏,然後放進罐中,以少許水保持濕潤,維持纖維的柔軟度。這時,紡織者從罐中抽取紗線,兩手各持一紡錘,單腳屈起,紡錘可在大腿下方捲繞,接著開始加撚。如此可讓亞麻纖維變得更細緻(這正是它迷人的特質),同時也使其變得更堅硬且較少彈性。
幾乎所有埃及的亞麻纖維都是S 撚—逆時針方向—也許因為亞麻在乾燥的過程中自然朝這個方向蜷曲。有趣的是,許多文明使用捲線桿纏紗線,避免糾結,在埃及卻直到羅馬時代才出現這種工具。在這之前,紗線都是纏在紡錘上,或者繞成球狀。
紡好的紗線就可以用來編織了。麥克卓爾模型中的小人兒使用木製地織機:木樁打進地板,中間撐起橫桿披掛經紗。垂直織布機直到西元前1500 年左右才出現,在此之前,水平織布機據信是唯一的選擇。埃及的垂直織布機與希臘的不同,也許是由地織機轉變而來—埃及的垂直織布機不用加重墜,而是利用第二支橫桿將經紗撐緊拉繃。這麼一來,紡紗過程可能比較耗時費工,卻也因此強化了社交的功能;紡織監工納法倫佩特(Neferenpret)墓室牆上的繪畫顯示,兩名女子操作一台大型垂直織布機。平紋織(基本款,紗線一上一下交織)是最常用的織法,方平紋織的布更結實,其遺跡也見於墓穴中。
本文摘自本事出版《絲線上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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