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外籍移工
願愛流動永不止息
廖健翔 財團法人中華基督教鳳山浸信會/執事主席
張媽媽在媳婦黃小姐的陪伴下來到我們鳳山浸信會承接的失智據點,自踏入據點,她就只是靜靜的坐著,任由黃小姐向我們述說婆婆罹患失智症後種種生活照顧上的困難。身為家屬,黃小姐話中充滿許多辛酸,說起老人家因病症而引起的問題行為更是頭痛不已。但張媽媽完全充耳不聞,彷彿大家談的事情都和她沒關係。
隔天起,張媽媽開始來參與據點活動,她還是那麼安靜,不會主動與人接觸,在所有的課程中,除在運動項目上會隨著指令一起舉手抬腳外,其餘的都需要工作人員從旁協助。我們在工作會議上討論起來,很擔心張媽媽的病程已經超出原本醫院的診斷,更加惡化了。
例如,有一回足部護理師來到據點為長輩們服務,張媽媽難得的露出開心的笑容,開口和護理師應答了幾句,但當活動結束、我們領她上廁所,自廁所走回座位上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護理師隨口問:「阿嬤,剛剛的足部保養舒服嗎?」張媽媽帶著狐疑的表情回望,原來她把剛才的過程全都忘記了。
就因張媽媽退化得嚴重,家屬聘僱了外籍移工小美來貼身照顧,她隨著張媽媽一起來到據點。小美是個乖巧、安靜帶點肉感的可愛印尼女孩,初來乍到的她因為言語不通,可說與張媽媽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但在協助日常生活大小事,諸如如廁和用餐等事項還是可以的。但我們最常看見的景象是,小美與張媽媽並肩坐在沙發上,小美滑手機,張媽媽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兩人都靜默無語。
家屬當然不滿意這樣的照顧方式,黃小姐打電話來據點時忍不住抱怨,她說,家人們認為即使多了外籍看護貼身照顧,張媽媽的狀況卻沒有絲毫的進步。張媽媽住家中裝設了監視器,本意是怕她單獨在家時有跌倒的危險,但小美來後,家屬透過監視器發現小美在家時和張媽媽間幾乎沒有互動,她只讓長輩呆坐一旁,自己低頭滑手機。
黃小姐嘆了一口氣:「我們討論後決定再等到年底看看,若到那時我婆婆的狀況還是這樣、甚至更糟,我們可能真的要退回外籍移工,改將媽媽送到機構了。」
聽到這樣話,我們理解家屬的照顧壓力,但心中有更多不捨,因為張媽媽來到據點接受我們的照顧也有段時間了,大家對她有深切的感情,說真的捨不得她因此就轉往機構。仔細想想,家屬抱怨的焦點是外籍移工的照顧品質,於是我們決定先嘗試看看能不能居中提供一點幫助。
於是,趁著小美來到據點時,我們找她好好坐下來談談。透過小美零零落落的中文、加上雙方努力的比手畫腳,我們慢慢拼湊出她的故事。原來,即使之前已在新加坡服務過2年,但對現年
27歲的小美來說,這是她頭一回來台灣,身旁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更不要說她對失智症根本一無所知。
一開始,黃小姐對小美也頗有耐性,教導她張媽媽腦部生病了,所以若老人家一直問她相同的問題都不要生氣。小美聽是聽了,但初次面對可自行走動、不需要上下床移位搬動的失智症患者,很多時候真的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她也曾試著和張媽媽聊天,但除了語言隔閡外,最大的困難是,張媽媽說著說著,就會一再重複同樣的話題,有時還無法正常對話。於是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小美,往往就是陪坐在一旁、因為無聊而滑手機。
聽完小美的說明,我們也能體會到她的無奈。說起來,我們自己的國人都不見得了解失智症了,要求一位離鄉背井的年輕外籍移工,一落地就立刻懂得照護失智症者,真的很勉強。撇除文化差異不說,年輕的移工們在抵達前,幾乎沒有仲介業者提供失智症照護的相關訓練啊。
所以,我們或許可以在抱怨之外多做點什麼,想起高雄失智共照中心(長庚) 在不久前剛為外籍移工舉辦過失智症訓練課程,課後還將內容集結成照護手冊,手冊貼心的以中英、中越和中印尼文三種語言對照來編印。於是我們趕緊找出中文和印尼文對照版本的手冊,慎重的交給小美:「這裡面有許多失智症照護的技巧,特別是用印尼文寫的,妳不用怕看不懂。妳回去看看,若有不懂的,隨時可以來問我們。」
小美不太有自信的接過手冊,於是我們加上鼓勵:「妳應該可以體會到張媽媽不難照顧,她沒出現許多失智症患者的常見問題,有些患者會有暴力和怒罵的行為,那才是真正的難照顧。所以妳的工作不算難、張媽媽的家人對也妳不錯,妳要珍惜啊。認真把張媽媽顧好了,繼續來據點和我們一起活動,好嗎?」
想來這些話,真的讓小美聽進去了,她點點頭告訴我們她也很珍惜和這位長輩相處的機會,因為張媽媽從不打人、也不會管東管西地叨唸她,更在生活上努力配合、減少她照顧上的困擾。現在有了這本手冊,能讓她學習更多失智症的照顧方法,那麼她一定要努力做得更好。
小美果然改變了!她開始理解失智症,發現看護工作不只是身體清潔和搬動手腳,對失智症患者來說,其實更需要在日常中增加與人互動的機會。同時小美的中文能力提升了,好幾回我們看見張媽媽唱歌時,小美會開口跟著一起唱,即使五音不全都讓張媽媽感覺有伴,唱起歌來更有活力。
張媽媽的進步很明顯,本來鮮少開口與人互動的她,在肢體活動時變得更靈活,還主動安慰另一位長輩、開解她的情緒,甚至說要包水餃給大家吃。能有這樣的成果,小美確實花了不少心思。黃小姐私下告訴我們,現在張媽媽和小美在家中相處時變得融洽,兩人越來越像朋友,彼此間會開玩笑、不時鬥鬥嘴,增添家中熱鬧的氣息。
我們為張媽媽和家屬高興,因為張媽媽不需要轉入機構,家人間就可以保有共享天倫之樂的時間。我們更為小美開心,這才發現她的本性開朗活潑,想來過去不知道如何照顧失智症患者的她,應該也很無助吧。幸好,張媽媽的家人讓她們兩人一起來到失智據點,我們才有機會居中拉一把,讓張媽媽與小美從原本的無話可說、互不搭理的狀態,進展為如同姊妹般的聊天,不時鬥嘴、互相關心與扶持。
現在每當中午休息時,我們常見到張媽媽與小美二人頭靠著頭並肩坐著,偶爾小聲說悄悄話,累了就互相依偎著瞇一下眼睛,這真是據點內最美好的畫面了。
台灣長照的隱形大軍:外籍移工進一步想想,外籍移工是台灣長期照護上不可或缺、卻往往被隱形了的照護大軍。
根據勞動部統計,台灣外籍移工人數到二○一九年已經超過70萬人,其中社福移工就有27萬人。在中華民國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的網站上,我們也能清楚發現在家庭照護的長照現場,55%是家庭獨立照護,30%是聘請社福移工照護(77%印尼籍移工、12%菲律賓移工、11%越南移工),其他15%使用長照機構服務。
長期以來,國人對於外籍移工是又愛又怕,一方面聘請外籍移工居住在家庭中就享有時間安排上的便利性,直接減少許多家庭獨立照護的辛勞,所以家屬直覺性的都希望能聘請外籍移工。但另一方面,大家又免不了害怕陌生人住進自己家裡,媒體上也不時傳出移工在照顧上疏失,或者在家庭內偷竊的新聞。
其實家屬怕移工,相對的,移工也會對壓在肩頭上的照護工作感到害怕。就以目前居家照護移工的最大來源國家印尼來說,印尼籍移工在來台之前,多半只接受過六百個小時(不到三個月)的家庭照護訓練,這些訓練都很基本,就算抵台後進入機構內工作,通常還需要機構另行加強訓練,而這些訓練大多著重在對失能長輩的照顧之上,對於該如何與失智長輩應對,移工可說一無所知。
若是機構內移工的訓練管理已經如此困難,那麼家庭內的移工,更是無法提供良好的照護品質。因為家庭內往往沒有能夠輪替的人手,所以即使政府與民間專為外籍移工開辦訓練課程,常以報名人數不足收場,原因不外乎「移工去上課了、誰來照顧長輩」這樣的老問題。
另一個讓移工無法外出上課好增進照護知識的原因,與家屬的心態有關。長久來,家屬間總口耳傳遞著:不要讓移工們群聚起來、不要讓他們彼此交朋友等說法,而「免得被帶壞」則是大家最常搬出來的理由。就以我們所承辦的失智據點來說,有幾位家屬即使勉為其難讓移工陪長輩來據點參與活動,還是免不了私下叮嚀我們「幫忙看著他不要交上壞朋友」。我們可以諒解家屬的提心吊膽,畢竟在家庭中管理外籍移工也是一門學問,身
為雇主的家屬們,除了要照顧長輩,還要掛心移工,真是頗為辛勞。但外籍移工與我們一樣都是人啊,根據馬斯洛人類基本需求理論,只要是人就有基本的生理需求(休息)、安全需求(穩定)、社會需求(朋友)、尊重需求(肯定)及自我實現,雇主應該要滿足外籍移工的這些基本需求,進而產生良性的互動,這才是比硬性管理更好的方法。
以我們的據點來說,因為政府計畫不排除有雇用移工的家庭,因此我們鼓勵長輩帶著移工一起來,往往在一場活動中就可見到十位左右、不同國籍的外籍移工與大家一起活動,長久下來,我們觀察到這樣才是對長輩、家屬、移工都有利的照護模式,也能對辛苦經營據點的第一線夥伴們提供不少幫助。
當家屬害怕「被帶壞」時,我們看到的是「潛移默化下被教好」,我們的據點內就有一位工作態度和照護理念都非常正確的移工朋友,透過在據點內每天的大量互動,她成為其他移工可資學習的榜樣,漸漸的,她更成為移工姊妹們和家屬間的潤滑劑,在關鍵時刻擔任家屬和移工間的協調者。
這位外籍移工的開朗、積極與自信讓大家都信服她的能力,於是我們在雇主的首肯之下,委請她協助在據點內教育、輔導、關懷新進或是心情低落的外籍移工。
透過這樣的方式,據點不只是失智長輩的活動處所,同時可為外籍移工提供身心休憩、照護教育和心理建設的功能,如此一來獲益最大的當然還是失智長輩和家屬們。
外籍移工長年來、並且在可見的未來,勢必都是台灣長期照護領域中不可少的力量,所以我們應更積極的提供適當的訓練和合理的管理,就如同我們據點中的印尼移工小美,經我們輔導後,她開始有學習的方向,我們觀察到她的確打起精神、暗中觀察據點內其他外籍移工如何與長輩互動。好幾回工作人員發現,她看到其他移工因良好表現而備受稱讚時就會露出羨慕的神情,於是大家抓到機會就多鼓勵、也帶領著她多嘗試,慢慢的她也能自然的融入團體活動、與長輩一起開心唱歌了。快樂的氛圍對她本身有幫助,對她照顧的長輩當然也有幫助,移工和長輩間能親密的相處,自然能將正向的氣氛帶回雇主家中。我相信這個過程就是愛的體現,只要大家願意多對彼此付出關心,愛就能自然流動,永不止息。
本文摘自布克文化《雄溫暖,心照顧:高雄第一線失智照顧者無藏私經驗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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