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醞釀與完成,皆屬久遠與緩慢的,奇特之書。
二○一二年的七月底,我終於寫完長達三年多的家族史,身心俱疲。
了解我的讀者都知道,我未曾寫過自己,拿自身當題材,而家族史是第一次如此用力撕扯開全面向的自己,於是一完成此書,內在感覺全然空空如也;如果以村上春樹式的形容法:
「就像家好吃的麵包店,舉行史無前例的優惠,所以麵包們在瞬間全部被搶購一空。」或者「提出所有的金額,帳戶剩餘的數字就此變得十分尷尬!」之類的。這是日常化的比擬;然而,嚴肅地說來,真正困擾我的,是走在寫小說這條道路上多年,初次遇見這樣的難關:我寫不出小說了。
當時還未意識到這個事實,所以照樣繼續進行下一本小說,也就是這本《無可奉告的祕密》。
這本書的構思與核心思想,於寫家族史那三年多中萌芽,當時一想到就先開了頭,所以以為只要心神狀態銜接上,應該就可以如往常般一路開車抵達終點……但是沒有想到上了車,引擎怎樣也發動不了。
這樣的情況是:
移動的列車,鮮明地在眼前持續前進,老邁的喬恩絲提著璀璨的水晶燈,身影複數重疊地在每個窗口對我揮手──這場景如灰蒙的描圖紙般,覆蓋於既定且已在心中成型的小說軌跡上方,使我不管怎麼出力,文字與想像就是刻在淡薄的描圖紙上,再如蒸氣般氤氳殆盡。
模糊與明確兩個字眼矛盾的同時並存,小說經歷了無數次盤旋又崩壞,環繞又瓦解在兩張紙張的縫隙間,以及我渾沌不明的腦袋裡。
最後,終於承認自己必須暫時停筆休養。這是之前誠實挖出自己的代價。
那段時間裡,我開始嘗試寫詩,重新拾筆畫畫,由於古怪的做什麼都很認真的個性使然,於是詩篇與畫作在那段時光中,累積了頗可觀的數量……但是我心裡一直掛念著這部小說。
我永遠記得它的萌芽初端,在寒冷的冬日,整個畫面與構思就在眼前沸騰炸開:
我要挑戰一部關於移動式的小說,以各種層面、具體化、抽象思考、實際運作方式、所有感官,亦或到達不了的潛意識,讓裡面的主角們於各個切面點來說,始終都從A點出發到B點,沒有休止也沒有停滯,就這麼滾動到摩擦出刺眼的火光!
確定了「移動」這個進行軌道,我再往下摸索,水晶燈就這麼耀目地挺現於各式各樣移動方式的中央,光芒刺激著我一層又一層的大腦皮質(所以這本書原本應該取名為《水晶燈》,但是太像工具書的名字了,作罷);所以便確定了這本書的大方向。
然而,恢復期直到今年夏季,才開始漸漸把被打亂與折損受傷的拼圖們,一個個找出,再慢慢安撫修復,於是提筆繼續開始此部小說,我等於經歷了一場漫長,工程浩大,且過程不怎麼愉快的復健期。
當我再次走入從未停歇過的移動列車裡,四周的風景、理當下車休憩的城鎮,與人們的性格卻產生了變化──他們在我痛苦無奈地背對他們,不得不暫時下車的時間裡,他們悄悄地加速了列車,讓列車前進到更遙遠,甚至是當時我未建構,也未曾擬定與想像過的藍圖;他們自己有了思想,決定即將要下車的城鎮一定得更詭異,更具某種特殊含意,或者瀰漫著連他們也感到害怕或興奮的氣氛。
我上了列車,便靜靜地獨自坐在車廂的最後一節,用速寫本把大家立體鮮明的模樣勾勒出來,隨著他們的自由意志,以及始終前進的列車,恣意地帶領著我,進入這異常魔幻與詭譎的世界之中。
最後,我發現我喜歡他們帶領我看見的,因為那是自己未曾見過的風景,而風景裡包覆著是最真實與血淋淋的,他們想訴說的,他們破碎但也曾經甜蜜的心。
ps.:
一,終於康復之後的再出發,當時的我亦貪心的還想畫畫,還想伸手去勾來「藝術家」這個稱呼。但是經過許久掙扎後才恍然大悟:只要我的心一投注在畫畫上,當然還是可以書寫,但是對文字的敏銳度,與那種無法言喻的尖銳感,就會遲鈍,凹凸蜿蜒的思緒就此變得平板,同時,大量的疲憊與混濁亦會在某個部分源源湧出。得知此結論後我毅然封筆不畫,因為小說於我,永遠都不是興趣,而是命。
二,感謝當時於復原期時,陪伴我的家人與朋友,還有師長與前輩,您們永遠都是我生命中最強大的支柱,沒有您們,我走不到今日。非常感謝。